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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马老先生病好了以后,显着特别的讨好。吃完早饭便到后院去浇花,拿腻虫,剪青草;嘴里哼唧着有声无字的圣诗,颇有点中古时代修道士的乐天爱神的劲儿。心中也特别安适:蜜蜂儿落在脑门上,全不动手去轰;自要你不螫咱,咱就不得罪你,要的是这个稳劲儿,你瞧!

  给玛力两镑钱——不少点呀!——买帽子,得,又了啦个心愿!给她母亲也买一顶不呢?上月赔了十五镑,不是玩儿的,省着点儿吧!可是人情不能不讲啊,病了的时候,叫她没少受累,应该买点东西谢谢她!下月再说,下月那能再赔十五镑呢!马威近来瘦了一点,也不是怎么啦?小孩子,总得多吃,糊吃闷睡好上膘吗,非多吃不可!啊,该上铺子瞧瞧去了,李子荣那小子专会瞎叨唠,叨唠唠,叨唠唠,一天叨唠到晚,今天早去,看他还叨唠什么!喝!已经十点了,快走吧!等等,移两盆花,搬到铺子去,多好!他要是说我晚了,我有的说,我移花儿来着,嗐!那几颗没有希望的菊秧子,居然长起来了,而且长得不错。对,来两盆菊花吧。古玩铺里摆菊花,有多么雅!——也许把李子荣比得更俗气!

  马先生还是远了雇汽车,近了慢慢走,反正不坐公众汽车和电车;好,一下儿出险,死在伦敦,说着玩儿的呢!近来连汽车也不常雇了:街上是乱的,无论如何,坐车是不保险的!况且,在北京的时候,坐上汽车,巡警把人马全挡住,专叫汽车飞过去,多么出锋头,带官派!这里,在伦敦,大巡警把手一伸,车全站住,连国务总理的车都得站住,鬼子吗,不懂得尊卑上下!端着两盆菊秧,小胡子嘴撅撅着一点,他在人群里挤开了。他妈的,那里都这么些个人!简直的走不开:一个个的都走得那么快,撞丧呢!英国人不会有起色,一点稳重气儿都没有!

  到了铺子,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响;老是这么响,一天到晚是这么响!但愿上帝开恩,叫咱回家吧,受不了这份乱!定了定神,把两盆菊秧子摆在窗子前面,捻着小胡子看了半天:啊,这一棵有个小黄叶儿,掐下去!半个黄叶也不能要,讲究一顺儿绿吗?

  “马先生!”李子荣从柜房出来,又是挽着袖子,一手的泥!(这小子横是穿不住衣裳,俗气!)“咱们得想主意呀!上月简直的没见钱,这个月也没卖了几号儿;我拿着工钱,不能瞪眼瞧着!你要是有办法呢,我自然愿意帮你的忙;你没办法呢,我只好另找事,叫你省下点工钱。反正这里事情不多,你和马威足可以照应过来了!我找得着事与否,不敢说一定,好在你要是给我两个礼拜的限,也许有点眉目!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告诉我一句痛快的,咱们别客气!”

  李子荣话说的干脆,可是态度非常的温和,连马先生也看出:他的话是真由心里头说出来的,——可是,到底有点俗气!

  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用小手巾轻轻的擦着,半天没说话。

  “马先生,不忙,你想一想,一半天给我准信好不好?”李子荣知道紧逼老马是半点用没有,不如给他点工夫,叫他想一想;其实他想不想还是个问题,可是这么一说,省得都僵在那儿。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继续着擦眼镜。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把眼镜戴上,似笑不笑的说:“你要是嫌工钱小,咱们可以商量啊!”

  “嘿!我的马先生,我嫌工钱小!真,我真没法叫你明白我!”李子荣用手挠着头发,说话有点结巴:“你得看事情呀,马先生!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咱们得想法子,你始终不听我的,现在咱们眼看着赔钱,我,我,真的,我没法说!你看,咱们邻家,上月净卖蒙文满文的书籍,就赚了好几百!我——”

  “谁买满蒙文的书啊?买那个干什么?”马老先生不但觉着李子荣俗气,而且有点精神病!笑话,古玩铺卖满蒙文的书籍,谁买呀?“你要嫌工钱小,咱们可以设法;有办法,自要别伤了面子!”

  面子!

  可笑,中国人的“讲面子”能跟“不要脸”手拉手儿走。马先生在北京的时候,舍着脸跟人家借一块钱,也得去上亲戚家喝盅喜酒,面子!张大帅从日本搬来救兵,也得和苟大帅打一回,面子!王总长明知道李主事是个坏蛋,也不把他免职,面子!

  中国人的事情全在“面子”底下蹲着呢,面子过得去,好啦,谁管事实呢!

  中国人的办事和小孩子“摸老瞎”差不多:转着圈儿摸,多咱摸住一个,面子上过得去了,算啦,谁管摸住的是小三,小四,还是小三的哥哥傻二儿呢!

  马先生真为了难!事实是简单的:买卖赔钱,得想主意。可是马先生,真正中国人,就不肯这么想,洋鬼子才这么想呢;李子荣也这么想,黄脸的洋鬼子!

  “买卖赔钱呀?我没要来做这个穷营业呀!”马先生见李子荣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捻着小胡子,想开了:“我要是不上英国来,现在也许在国内作了官呢!我花钱多呀,我的钱,谁也管不了!”心中一横,手里一使劲,差点揪下两根胡子来:“我不懂得怎么作买卖,读书的君子就不讲作买卖!挤兑我?成心逼我?姓李的,你多咱把书念透了,你就明白你马大叔是什么回事了!俗气!”他向屋里瞪了一眼:“卖满蒙文的书籍?笑话,洋鬼子念满文‘十二头儿’?怎么着,洋鬼子预备见佐领挑马甲是怎着?现在我们是‘中华民国’了!辞我的工不干了?一点面子不讲?你在这儿还要怎么着?咱姓马的待你错不错?猛孤仃的给咱个辞活不伺候,真有鼻子就结啦!”

  马先生绕着圈儿想,越想自己的理由越充足,越想越离事实远,越离事实远越觉得自己是真正好中国人,——李子荣是黄脸洋鬼子!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立起来,眼睛瞪着一点,说话的声音也粗了一些,把李子荣吓了一跳:“给你长工钱,你也不干;好吧,你要走,走!现在就走!”

  说完了话,学着戏台上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几声。唏唏完了,又觉得不该和李子荣这么不讲面子!可是话已出口,后悔有吗用,来个一气到底:“现在就走!”

  李子荣正擦一把铜壶,听见马先生这样说,慢慢把壶放在架子上,看着马先生半天没言语。

  马先生身子有点不舒坦:“这小子的眼神真足!”李子荣笑了:

  “马先生,你我谁也不明白谁,咱们最好别再费话。我不能现在就走。论交情的话呢,我求你给我两个礼拜的限;论法律呢,我当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论谁辞谁,都得两个礼拜以前给信。好了,马先生,我还在这儿做十四天的事,从今天算起。谢谢你!”

  说完,李子荣又把铜壶拿起来了。

  马老先生的脸红了,瞪了李子荣的脊梁一眼,开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口,嘟囔着骂:“这小子够多么不要脸!人家赶你,你非再干两个礼拜不可!好,让你在这儿两个礼拜,我不能再见你,面子已经弄破了,还在一块儿做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对,回去!回去给他两个礼拜的工钱,叫他登时就走!白给你钱,你还不走吗?你可看明白了,我没辞你,是你不愿意干啦!再干两个礼拜,想再敷衍下去,你当我看不出来呢,谁也不是傻子!对,给他两礼拜的工钱,叫他走!……瞧他那个样儿呀,给他钱,他也不走,他要是说再干两礼拜呀,那算是妥了!没法跟这样人打交待,他满不顾面子!我没法子!赶明儿带马威回国,在外国学不出好来!瞧李子荣,没皮没脸!你叫他走,他说法律吧,交情吧,扯蛋!……没法子!……没面子!……去吃点三仙汤面吧!管他李子荣,张子荣呢!犯不上跟他生气!气着,好,是玩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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