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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大约有一百多人挤着坐在一间只能容得下五六十个人的课室里,多半都是两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静玲去得有一点晚,没有一个空座位,正好方亦青坐在门口,他立刻就给她介绍坐在近旁的一个女同学:

  “这是黄静玲——这是李明方,我想你们坐在一张椅子上吧!”

  李明方微笑着点了点头,匀出点地位来,黄静玲就坐下去。李明方有一张大脸,短发散乱地披着,戴一副眼镜,上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一副很深沉的样子,人们都是安安静静的,在讲台那里坐着宋明光,还有两个中年人,象是教授,可是她却不认得,她就低低地问着方亦青:

  “那两个是教授吧?”

  “是的,那个个子大,红脸孔的是哲学教授,李群,那一个戴眼镜的是经济学教授,赵明澈,他们都是××文化界救国会的重要分子。”

  “为什么不请林如海来?”

  “不是我告诉过你么?他有点国家主义派的思想。”

  “当然他也很爱国,为什么不能大家联合起来?”

  “好固然是好,有点近于理想,事实上还有许多困难……”

  “我总主张团结一致……”

  正在这时候,宋明光站起来了,黄静玲赶紧停止自己的话。

  “诸位师长,诸位同学……”宋明光很斯文的说着,“因为当前紧急的局势,我们才想到召集这个座谈会,打算集思广益地来商讨最近的大事,以便应付……”正说在这里的时候,那个尖嘴猴腮的孙秘书长匆匆地走进来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和别人招呼,一下就坐在宋明光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他安静下来一点,就用他那溜圆的小眼睛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那些脸。

  黄静玲厌恶地低声问着方亦青:

  “为什么要请他来呢?”

  “他代表学校,要是不请他来,也许这个会都开不成!”

  “真岂有此理!”

  她低低说了一声就又转向前面。宋明光接着说下去:

  “我是被推来说明这几件事实的,过后再请诸位师长同学发表意见,第一件我要来说明的,就是关于走私事件。我想这一件事大家在报纸上,在车站上,都看到许多了,事件发生了已经好几个月,一直到现在,不但没有减少,反倒变本加厉,这有一些统计数字,我来读一下,请诸位仔细听听……”当他读完了那些数目之后,他又继续说:“现在许多厂家自然不能维持了,倒闭之后日本人立刻来收买,就是许多守法的商人也没有法子存在,摊子上,店铺都充满了私货,这一面破坏中国的关税和法令,还摧残中国的工商业,此外他们就是想尽力吸收现金以作对华战争的准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掏出一块手绢来擦着脸上的汗珠,又继续说:“——第二件就是河中浮尸的事,以先还以为是河水突然涨了,上游冲下来的乡民的尸身,现在由于数量之大,和详细调查的结果,知道这也和日本人有关。但是究竟为什么原因,也有几个不同的说法:有的说那是些白面客,他们养起来预备请愿的,因为不听从命令,所以杀死,丢在河中;有的说是修理××军用飞机场和飞机库,有的说是修筑秘密工事,怕那些工人,泄露了风声,所以就杀死他们丢在河里,最可恨的是现在街上还可以遇见那些招募工人的流氓,利诱那些才到城里的乡下人,这实在是很可怜的——最后一件,就是很显明,很强暴的,华北增兵事件。最近从关外,从日本,不知道新开来多少日本军队,这很显然的看得出他们准备行动了。眼看着我们的国土又要变色了,总上三件事,其实是一件,那就是他们要发动灭亡中国的战争了,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这些热血的青年不得不仔细讨论,这不是我们个人的事,这是我们全民族全国家生死的关头,我希望诸位尽量发挥,能从许多意见之中归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做为我们行动的基础。”

  宋明光说完了又掏出手绢来擦额上的汗,正想坐回他的座位,注意到那位林教务长已经坐在那里,便默默地走向墙边,方亦青拉了他一把,他们就合坐在一张椅子上。

  人们都沉默着,可是没有一张快活的脸,正在这时候,那个秘书长站起来了。因为他的身材不高,一直到他发言的时候,别人才注意到他用那干枯的嗓音说:

  “关于这三件事,我倒有点意见,先说日本华北驻军增加的事吧,我很确切地可以说,我们的当局并非没有注意到,而且随时指示当地的长官,密切留意。其实这些事,乃一国的大事,用不着人民来杞人忧天。人民的责任,只在各治其事,维持治安,不要节外生枝,譬如学生们吧,只要好好读书——”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干咳了几声;下面立刻就有许多干咳的声音应和着,一时不能止息,他瞪着眼睛更提高声音嚷:“再有,再有——”别人的咳嗽才稍稍止住些,他就继续说:“关于浮尸不是亲眼看见,不一定相信——”

  “我亲眼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

  黄静玲蓦地站起来,她的脸气得通红,再也忍不住,简直是跳起来嚷。

  那个秘书长也象被打的蛇一样,猛然转过昂起的头笔直的朝她望,可是一大阵讽刺的哄笑弄得他更加不安。

  “请你们静下来,我还没说完我的话呢——关于走私,当局已经再三提出抗议,而且最近还有一个极好的消息,我们的外国顾问已经很注意这件事了,他到这边来调查过,兄弟还跟他谈过几句,他表示一定设法制止,最近也在报上看到,他就要到东京去,和日本政府直接办理,我想一定有好结果,只要我们大家体谅国家的苦衷,稍安勿躁,一切事都有办法的,都有办法的。”

  当他说完才坐下去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下面起来表示不满的“咝咝”的声音,他又站起来,怒目向四面观望,好象要记住是哪个人发出这声音似的;可是每个人的嘴都没有动,这声音只是用舌尖塞着紧闭着的牙缝发出来的,那些无表情的脸都朝他望,使他不得不气冲冲的走了。

  这时黄静玲才停止了声音低低和方亦青说。

  “天下的老鸦都是一般黑!”

  “我们这只还是白颈鸦,不但黑,还不祥呢!”

  那个经济学教授赵明澈站起来说:

  “方才孙先生所说的也许是事实,”他顿了顿,随后又接着说:“世界上想来没有正义,也没有公理,想依靠那些没有用,想依靠别的国家,更是奴才的恶根性!难说自从‘九一八’以来,我们的教训还不够么?到今天还来这一套,只是无耻的行径,就说最近结束的意阿之战吧,那是非曲直还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到?结果阿比西尼亚国王三番五次几乎要跪倒在国联诸公之前,才认意国为侵略国,准备加以裁制,怎么来裁制?道德的,经济的,武力的,好长一段时候还不曾议定,结果那些血肉之躯,不晓得死在意国的飞机大炮之下有多少,于今这个国家已经不存在了,于是那些支持国联的国家,先后停止施行对意制裁之原则,这就是国际间的公理正义,就是一个小孩子也不会再上当吧?”他顿了顿,听众没有一点声息。“关于浮尸,提起来真是十二分的痛心,追根究底来说,自然是我们的国民教育不普及,见解浅陋,因为生活穷困就被眼前的小利诱引,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去作什么,一旦身入陷阱,无法退出,为我们的敌人利用之后还冤里冤枉地送掉性命,说起来这也是我们的责任。给他们适当的教育,自然来不及,可是我们宣传的工作还没有作够,当然,理论的实践总有一些困难,我们必须有绝大的力量克服这一切困难。所宣传的对象不该只是这城里人,因为占了我们人口大部的还是那些乡下人,我们应该想法子打到他们里面,使他们对我们既不因怀疑而拒绝,也不因畏惧而远离,要注入他们心里使他们普遍地了解当前局势的严重,和敌人的一切欺骗,狡诈,狠毒的计策,这不只是为眼前的事件打算,到将来真的抗战军兴,那些纯朴的老百姓自然就是我们队伍中一股洪大的力量!”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人在鼓掌,宋明光赶紧站起来说:

  “请同学不要鼓掌,免得耽误时间阻扰谈话进行。”

  “至于日本增兵问题,主要的还是对我们的当道加以威吓,有人说他们是走马灯式的增兵,又说他们的弹药箱里装的是石块,这自然是很浅薄的看法。”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哲学教授李群站起来了,他先向他说:

  “明澈,你让我来说两句好么?”

  赵明澈点着头坐下去,用手绢沾着额上和额角的汗水,李群就起始他的话:

  “赵先生关于前两个事件的解释,我完全同意,关于日本增兵,我却有不同的看法。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也许结论和我一样,我先请他休息一下,让我替他说下去,如果他不同意还请他改正,补充。”

  他说到这里就把嗓声提高了些:“我认为日本增兵完全是做战争的准备,这不是突如其来的,每个人都看得清,中国如果不准备向日本屈膝,那么就只有战争之一途,他们的准备也不是自今日始,平时他们的特务机关就豢养一些汉奸走狗,为他们做些秘密工作,同时他们还不断地遣送青年,到我们内地各角落游历考察。时至今日,不过是他们以为不必隐晦了,可明目张胆做去,而且变本加利迅速准备。反观我们这些负军事之责的人呢,倒知道和那些日本军官杯酒言欢,真的在梦想共存共荣呢!不过这只是那些少数的高级军官,他们平日的生活太舒服了,他们原来就是旧军阀的部下或是忽匪忽兵的分子,由于那些失意政客的包围,自然就愿意苟安下去,可是那些中下级军官呢,他们有许多照样是热血青年,他们也有丰富的政治经济知识,而且自从‘九一八’以来他们身受许多刺激,心中充满了爱国家爱民族的思想,只是拘于服从为军人最高的天职的原则,不能自由发挥他们自由的意见——但是这一点我们要记清,他们决不是没有意见的。至于那些军士呢,除开那些营混子多半还是来自乡间。乡下的日子不好过了,或是由于灾荒,或是由于土豪劣绅贪官污吏的压迫,就丢开家远走天涯,投入军营。自然向他们要求爱国的思想是不可能,他们也都是些忠厚老实人,他们却懂得爱他们的家乡,这正可以由我们设法接触开导,可是纵观过去的情形,我曾经犯了个很大的错误,那就是和这些士兵们站在对立的地位,就因为他们的情感单纯,天性善良,才容易被那些败类利用,以致将来要并肩作战的伙伴,变成势不两立的敌人,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呵!这不是我的错误,我们要立刻加以纠正,不但和这些兵士们携手,就是那些工农店员都是我们将来的战斗的伴侣,不要再保持从前读书人死抱住不放的优越感,要知道我们将来和日本人要做全面战,那就需要上下一心,全民团结,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强盛,使我们能尽量发挥我们民族的光辉!”

  教授李群肯定的下了结论,他的话说得很清楚,由于激奋的缘故,他的脸更红涨着,他的眼睛冒着光,在说话的中间,他不知不觉的扯开领口,那个黑色的领带闲散的吊着。

  又是一阵轻微的掌声,过去之后,宋明光才又站起来,他请同学们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一个穿制服的男同学站起来说:“事实的认识与分析,赵先生和李先生已经为我们说得很清楚了,再说也说不出,而且空说也没有用,留给我们的只是实际问题,我们又要行动了,这一次我们既不是向当局请愿,也不是向当局示威,我们向日本人示威,要他们知道我们的力量。”

  “是的,我们要向日本人示威!”

  听众有许多人都站起来应和着这句话。这吼声惊动了几个抱着书本来上课的学生,他们似怕又似不怕地挤进来,听着这些人激昂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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