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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更使人伤心的却是那一天比一天恶化的局势,就在中国的国境里,成立了一个冀东自治政府;而敌人豢养的奸人,一次两次地举行“自冶”请愿。配合这一切无耻的举动,日本人在榆关更增加了军队,许多人都看到突然的事变,恐怕不可能避免了。

  这许久,一直在日本人的鼻息下委曲求全,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和方法来讨日本人的欢喜,终于无法遏止日本人的野心,一步步地逼紧,终于使一切情势到了最紧张的地步。

  许多人以为事件的发展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爽性放弃了希望,准备跑到安全的江南去。可是那些有血气的青年们,感到更大的悲哀更大的痛苦,度着悲惨而强硬的日子,他们不愿意随着学校跑到江南去,他们不愿意把大好的江山平白地又让给日本人,他们想凭着满腔的热血,来做最后的争斗。他们想唤醒在迷梦中的人,他们想振起那些恐日病患者的精神;他们没有武器,他们想用那伟大的热诚,说动那些有守土之责的长官,和那些有武器的士兵们,他们想着,果真有一天和日本人宣战,他们立刻就准备投身到战斗中去。

  可是情势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在那复杂的包有许多不同的阶层的社会是如此,就是在那青年的一代中也正是如此,正象苏联作家爱伦堡所说的:“一面是严肃的工作,一面是荒淫和无耻。”

  这些天,黄静玲真的都忍耐不住了,她就在校园的角上和赵刚大声地叫:

  “我不干这个联络了,我简直弄不好!”

  “喂,你怎么能在这里同我叫?”

  “好,好,放学的时候你送我回家,我再和你说。”

  正在这时候,忽然闪出来张国梁,他谄媚地笑着,把那颗靠里面的金牙都闪出来。

  “你们好呵?”

  “我们不是天天见面么,又不是许久阔别的朋友!”

  赵刚也不耐烦地回答他。黄静玲连头也没回就走开了。这几天,赵刚也正没有好气,在一切青年都有的烦闷之外,他还深深地苦于工作的不顺手和迟缓。而且象张国梁这样的人,随时都在用窥伺的眼睛注意着他。

  “礼多人不怪——”

  张国梁故意显着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了一句有点可笑的俗语。赵刚忽然转了一个念头,就改了温和的口气问:

  “你到真有根,从南方来不怕冷,”

  “当然不怕,我从前住在东北。”

  “你的家在那边么?”

  “不,我是事变以后去做工作的——”他知道失口了,就赶着说“因为我的叔父在那边开一爿店,要我去管账。”

  “那你为什么又到这边来呢?”

  “还不是因为自己的学识不足,才想深造?真是,我还要请问你呢,那个读书会怎么不开了?”

  “大家都忙着赶功课,所以就不要那个组织了,反正目的是为读书,各人都知道读书了,目的已经达到,自然就不要有那个会了。你倒很热心?”

  “可不是么,从关外回来,对于什么事都热心,这也是在那边受了太多的压迫的缘故。”

  “我可不然——”赵刚一面想着,一面又在按着手指节,“我简直麻木了,觉得只有读书要紧。国家大事自有人负责,我们年青学生,管不了那许多事。”

  那个张国梁不再说什么,躲在眼镜后面的小眼睛,迅急地霎了几霎,好象他自有他的主意,他也自有他的想法。

  “这个东西可真怪,”等到张国梁走开了以后,赵刚独自想着。“他要做学校当局的探子,那还算不了什么;要是做了统治者的走狗,那也还有可原谅的地方;如果做了日本人的狗腿子,那可真不是人养的!”

  他虽然想尽力思索,也得不出什么线索来,只觉得“奴才总归是奴才的。”

  到下学的时候,他早在校门前转弯的一条小路上等好了,正当黄静玲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就低低地叫着:

  “走吧,人家早等好了。”

  黄静玲一生气,急乎想骂出口来,忽然记得他们的环境,就没有做声迳直朝回家的路上走。

  赵刚已经悄悄地走在她的身边了。

  “我说,这件事我办不了,我成天去追,也没有追得到她们,好容易碰见了一个,她什么也不知道,两句话还没有说完,早有一个男人挟着她到溜冰场或是舞场去了,你说说看,我联个什么络?”

  黄静玲象是真气急了,她的脑袋灵活地左右摆动,当着她的嘴不说话了,立刻就撇起来。

  “事情哪有容易的呢,你得把心沉下去,你看那边——”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在一条横街上,在街的那一边,现出了一群人,他们挂着白臂章,摇着杏黄色的旗子,一面呼啸着一面走过来。街旁的店铺,赶紧都把门板关起来,摊贩也抢着把货物收到竹筐里,黄静玲厌恶地说:

  “又是他们,我们绕一节路走吧。”

  “那何必呢,正要看看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凌乱的行列,渐走渐近了,一张张的苍白的三角脸,深陷的眼睛,还有破乱的衣衫。在旗子上写着,“华北自治”“东亚和平”的字样;有的旗子上又画着太极图或是八卦。他们用嘶哑的声音叫喊,不知道喊出些什么字音;也许因为冷或是其他的原因,鼻下拖了两条清鼻涕。

  原先站在路中的警察,这时也躲到路边来了,他把木棍夹在腋下,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那些人很象散纸钱似的,把一些红红绿绿的纸朝空中一丢,随后飘到道旁或是水沟里。

  “我真不明白,连警察也不干涉。”

  “你要他怎么管,上面的人都管不了,他们又有什么法子?中国人原来都是各扫门前雪的,你不看见这些人都躲起来了么?所以如今能挽救我们危局的只有我们这年青的一代——”

  赵刚滔滔地说着,他们的眼睛望着那滚在那尘沙中的杂沓的一群。

  “路是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这是鲁迅说过的话,关于和大学联络接洽的事我帮你的忙——”

  “那好,什么都不用说,我们紧着去办;一定和他们采取一样的行动。”

  “我今天就不回校了,管他记过开除呢,什么事情都比不得国家!”

  “对了,这是真话,什么事都比不了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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