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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不是禁止你说话,不过我以为你的身体很弱……”

  “请放心,不要紧的。我现在的病已经好了。就是病死了又怎样呢?人生总不过一死,死去倒干净些,你说可不是吗?我想我不病死,也将要被他们杀死,不过宁愿被他们杀死倒好些。我现在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总是想杀人,总是想拿起一把尖利的刀来,将世界上一切混账的东西杀个精光……江霞同志,你想想,为什么敌人能够拚命地杀我们,而我们不能够拚命地杀敌人呢?呵,杀,杀,杀尽世界上一切坏东西!……”

  菊芬越说越兴奋起来了。黄瘦的面容渐渐地泛起红潮来,两片嘴唇已不如先前的灰白了。我见着她这种的样子,越觉放心不下,恐怕因此又要加重了她的病势,遂又恳切地劝她不要再多说话了,应当平心静气地养养神,可是她不注意我的劝告,又继续地说道:

  “等我病好了,我一定跑到街上演讲,散传单,让他们把我捉住枪毙好了,反正不杀死也要气死……我顶好是能够找到一支手枪!……”

  菊芬沉默下来了。这时她将两眼闭着,似乎是因为多说话而弄得精神疲倦了,又似乎是在沉思什么也似的。她的脸上出了很多的汗珠,我想用手帕为她拭一拭,但我将手帕拿出衣袋来,想一想又中止了。我转过脸来看看梅英,她这时是在背朝着我们,靠着桌子,低着头翻看一本什么书,似乎将我与菊芬完全忘却了也似的。我想找几句话与她谈谈,但我恐怕惊扰了菊芬,便也就沉默着不说话了。最后我以为菊芬已经睡着了,见着她很是安静地躺着,不料她忽然将眼睛睁开,很郑重地向我说道:

  “江霞同志!你别要忘记我对于你的请求呵!”

  “你对于我有什么请求呢?”我很惊异地反问她。

  “什么请求?难道说你已经忘记了吗?你不是已经答应过我,要写一篇关于我的小说?……”

  “这件事情我是记得的,请你放心好了!你这种样子的可贵的,光荣的女性,我不表现出来,那么我还要表现什么呢?你真就同天使也似的!……”

  菊芬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笑纹又重复舒展起来,有一种很满意的,很快慰的表情。我见着她这种样子,也感觉着无限的快慰,即时想伏在她的身子上,抱着她的颈亲吻,但是薛映冰的影子又闪到我的脑际来了,似乎在隐隐地说我没有如此做的权利。我的心又有点动起来了。……我沉吟了半晌,似乎很胆怯怯地向菊芬问道:

  “薛映冰呢?他来过了吗?”

  “他去做军事工作去了。现在还没有信来……”

  菊芬说了这两句话,又将眼闭下了。她的神气似乎有点兴奋,然而她强为抑制,不愿我知道她这时内心的颤动。停了一忽,她又睁开眼向我笑着说道:

  “江霞同志!你看薛映冰怎样?他真是现代的英雄!……你看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吗?”菊芬说着这话,带着一点矜恃的口气,这表示她是如何地爱薛映冰,而她又是如何地相信薛映冰,相信薛映冰是她唯一的爱人。

  “是的,菊芬!薛映冰真是现代的英雄!你与他恰巧是一对!……”

  “真的吗?”菊芬更满意地笑起来了。

  我不愿与菊芬再继续谈将下去了,因为我恐怕多说话于她的病体有碍。停了一忽,菊芬笑迷迷地又将眼闭下来了,我便乘此机会辞行,允许以后时常来看她们。在归家的途中,我将适才与菊芬所谈的话又重新回想一遍,最记得的一句是菊芬所说的,“顶好是能够找到一支手枪!……”

  § 六

  从菊芬两姊妹的寓处回来之后,即觉得头痛,到了晚上我周身便发起烧来,昏昏迷迷地躺在床上,连晚饭都不能吃了,这大约是因为中了暑毒,幸得同居友人C君的照护,他为我买药水,为我纠挑我背脊上的筋……我才得以安然地过夜,不然的话,恐怕也要难免危险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虽然清醒了许多,但觉着身体甚弱,行动时异常地无力。饭虽然可以略吃一点,但这并不能使我即刻康健起来。C君劝我:在这几日内应当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休息,不可再行外出。可是我挂念菊芬的病,老是放不下心来。我答应时常去看她们,尤其是当菊芬在病中的时候,但不幸我现在也病了,这倒怎么办呢?糟糕得很!……

  到了第五天的早晨,我觉着我完全复了原了。虽然C君还是劝我不要出门,但是我无论如何忍不住了,我一定要去看看梅英和菊芬。当我吃过早饭,停了一忽,正要预备走出门的当儿,邮差又送了一封信来。我也不先审看信封上是何人的字迹,便匆忙地将信拆开看道:

  “我最亲爱的江霞同志!

  “这是我第一次写给你的一封信,同时,也恐怕这是最后写给你的一封信了。你知道我写这一封信时的情绪吗?我的全身的热血在沸腾,我是非常地勇敢,非常地悲愤,非常地希望……但是我绝不惧怕!绝不伤心!

  “我告诉你,我已经得到一支手枪了。我现在可以实行我的志愿了。我固然知道暗杀不是唯一的正当的手段,但是我现在所能做得到的,恐怕只有这个了。我实在因为再忍不下去了,所以才走到这一途……江霞同志,你能了解我吗?你能原谅我吗?

  “呵,我恐怕是死定了!死定了!……人是终久要死的,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不过,我的敬爱的江霞同志,我要死得其所,我要打死一个敌人然后才死,然后死的才值得。……

  “江霞同志!你晓得吗?我有点舍不得我的最亲爱的映冰,我的唯一的爱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不过倘若他还活在人间的时候,那么就让他为我报仇罢,为一切被压迫的人们报仇罢,为一切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们报仇罢!……别了,我的最亲爱的映冰!别了,我的最亲爱的哥哥!……

  “现在的时局是很坏了,江霞同志,请你别要灰心!请你别要失望!你晓得吗?黑夜终有黎明的时候,我们终久是要胜利的!因为我们占大多数,因为我们的要求是合乎正义的,因为我们的目的是光明的,因为……

  “请你努力地创作罢!在我们的时代,真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情,真有许多文学的好材料,请你尽量地写罢!写罢!为着被压迫的人们,为着全人类,一部分也是为着我……呵!江霞同志!我现在的行动不是为你造小说的材料吗?我对于你的请求,你会忘记吗?倘若你也是爱我的一个人,那就请你别要把我及我对于你的请求忘记了!……

  “呵,别了,我的江霞同志!我的敬爱的江霞同志!……明天此时,我的尸身也不知将抛在何处呢?……

  “呵,江霞同志!我忘记报告你一个消息:我的姐姐,我的亲爱的姐姐梅英,她已于昨日被捕入狱了。

  “呵,别了!别了!一切都别了!……”

  我读完了菊芬这一封信之后,我真说不出我的感想来。我的心火烧起来了,我的血液沸腾起来了……我不为菊芬害怕,也不为菊芬可惜,我只感觉到菊芬的伟大,菊芬是人类的光荣。我立在她的面前是这样地卑怯,这样地渺小,这样地羞辱……我应当效法菊芬,崇拜菊芬!我应当永远地歌咏她是人类史上无上的光荣,光荣,光荣……倘若人类历史是污辱的,那么菊芬可以说是最光荣的现象了。

  这一天报纸上载着下列一段的新闻:

  “政府W委员坐汽车至H路转角时,遇一年轻女子行刺,连发两枪,幸未中。凶手当场就获,形似一女学生,操四川口音……”

  ……环境逼迫我不得不离开H镇了。在未离开H镇之前,我无论如何,打听不出菊芬和她的姊姊梅英的消息来:是死?是活?还是在牢狱中坐着?……现在我到S埠又快要四个月了,在这四个月之中,也曾问过由H镇来的友人,但是谁个也说不出一定的消息。有的说她俩已经死了,有的说她俩还是在过着牢狱的生活……

  1927年11月26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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