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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这一篇文章真要紧,”直夫将秋华的腰抱着,很温柔地说道:“简直关系中国革命的前途!这是我对于这一次暴动经过的批评。你晓得不晓得?这次暴动所以失败,简直因为我们的党自己没有预备好,而不是因为工人没有武装的训练。上海的工人简直到了可以取得政权的时期,而事前我们负责任的同志,尤其是鲁德甫没有了解这一层。明天联席会议上,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讨论一下。……”

  “你现在有病,你让他们去问罢!等病好了再说。”

  “我现在没有病了。我是一个怪人,工作一来,我的病就没有了。”

  “胡说!”

  “我的秋华!你知道我是一个怪人么?我的病是不会令我死的。我在俄文学院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我简直病得要死了,人家都说我不行了,但是没有死。我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病得不能起床,血吐了几大碗,一些朋友都说我活不成了,但是又熬过去了。我已经病了五六年,病态总是这个样子。我有时想想,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能带着病日夜做文章不休息。我的秋华!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怪人呢?”

  秋华听了他这段话,不禁笑迷迷地,妩媚地,用手掌轻轻地将他的腮庞击一下,说道:

  “啊!你真是一个怪人!也许每一个真正的革命党人都有一种奇怪的特点。不过象你这样的人,我只看见你一个……”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

  在一间木器略备的形似办公室里,开始了中央与区委的联席会议。腿伤还未痊愈的林鹤生做了一个简要的关于此次暴动的报告。他报告了之后,请党与以处分,因为他承认自己实在做了许多错误。大家都很注意地听着。大家都似乎有很多的意见要发表,但没有一人决定先发言,都只向郑仲德望着,似乎一定要等他先发言的样子。郑仲德这时右手撑着头,左手卷着胡子,双眉皱着,深深地在思维。却并没有预备先发言,因此,会场内寂默了几分钟。最后还是郑仲德感觉到寂默之可怪了,遂抬头向大家望一望,说道:

  “你们为什么都不发言呢?今天这个问题很重要,大家应当详细地讨论一下才是。请大家发表意见!”

  矮小的,面色黝黑的,戴着近视眼镜的鲁德甫首先发言了。他欠起身来,如在讲堂上讲功课也似的,头摇着,手摆着,浩浩地长篇大论起来。他说话是有方式的,开始总是说,这件事情或者可以如此做去,或者又可以如彼做去,天下事情原因多而结果亦多,我们总不可以呆板……他的几个“然而”一转,就可以花费一两点钟的时间。他爱先说话,又爱多说话,说起话来起码要延长二十分钟之久。大家都怕听他说话,尤其是不爱多发言的年青的曹雨林。曹雨林每一见鲁德甫立起来要发言时,便觉着头有点发痛。今天他的头又要发痛了。鲁德甫这时已经说得很久了,然而还是在那里不断地“然而”。曹雨林不禁气起来了;想道,讨厌!已经说了这么许多,还是在那里咬文嚼字的,似乎人家都不明白的样子,其实谁个不明白呢?说了这样一大篇,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讨厌!真是可以歇歇了……

  “德甫!请你放简单些!”郑仲德也不耐烦起来了。

  “我们要注意每个人发言的时间!”曹雨林忍不住了。

  “好!我的话就快完了。……”

  真的,鲁德甫这一次,总算是很快地把自己的意见发表完了。当他停止住的时候,年青的曹雨林不禁长嘘了一口气,如卸下一副重担子也似的。

  接着鲁德甫而发言的,有瘦而长的易宽,架子十足的何乐佛,蓄着胡子的林鹤生,及说话不大十分响亮的华月娟。至于史兆炎呢?他现在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他是何等地想参加这一次的会!他是何等地想与诸位同志详细讨论这一次暴动的意义!但是他现在躺在床上,被讨厌的病魔缠住了。而杨直夫呢?医生说要他休息,老头子教他暂时离开工作,而秋华又更劝他耐耐性,把身体养好了再做事情。是的,直夫今天也是不能来参加这个会的。不要紧,他俩虽然不能到会,而会议的结果,自然有华月娟回去报告史兆炎,秋华回去报告杨直夫。这是她俩的义务。

  大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的说,这回事情未免动得太早了,时机没有成熟;有的说,应当等到北伐军到上海时才动作就好了;有的说,这都是鲁正平一个人坏了事。

  郑仲德总是皱着眉头,静默地听着大家说话。

  大家正在讨论的当儿,忽听见敲门声。曹雨林适坐在门旁边,即随手将门开开一看,大家不禁皆为之愕然。进来的原来是大家都以为不能到会的,应当在家里床上躺着的杨直夫!这时的秋华尤其为之愕然,不禁暗暗懊丧地叹道:

  “唉,他老先生又跑来了!真是莫名其妙,没有办法!……”

  秋华真想走向前去,轻轻地打他几下,温柔地骂他几句:你真是胡闹!你为什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呢?你不是向我说过,你要听医生的话,听我的话吗?你不是向我说过,坐在家里静养不出来吗?你为什么现在又这样子?但是此地是会场,不是家里!在家里秋华可以拿出“爱人”的资格来对待直夫,但是在此地,在此地似觉有点不好意思罢。

  “你真是有点胡闹!我不是向你说过吗?”郑仲德说着,带点责备的口气。

  病体踉跄的直夫似乎没有听到郑仲德的话的样子,也不注意大家对于他的惊愕的态度,走到桌边坐下。坐下之后,随手将记录簿抓到手里默默地一看:这时大家似乎都被直夫的这种神情弄得静默住了。会议室内一两分钟寂然无声。直夫略微将记录簿看了一下,遂抬头平静地向郑仲德问道:

  “会已经开得很久了罢?”

  “…………”郑仲德点点头。

  “我是特为跑来说几句的。”

  “那么就请你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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