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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更莫名其妙,更残酷的事呢:

  小东门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阿毛,平素见着散传单,就乐起来了:又散传单了!快抢!多抢一些来家包东西!“先生!你多给我一张罢!先生!我也要一张!先生!……”张着一张小口,跟着散传单的人的后边乱叫。他不认识字,并不明白散传单有什么意义,他只晓得抢传单好玩,啊,多多地抢一些……

  阿毛这一次又高兴起来了,他又跟着散传单的人的后边乱跑,张着一张小口乱叫:“先生给我一张传单罢!先生!我要……”果然!果然阿毛又抢了一些传单拿在手里玩弄。忽然大刀队从街那边来了——阿毛看着他们荷着明晃晃的大刀,似乎有点好白相,于是就立着看他们一排一排地来到。阿毛正在立着痴望他们,忽然跑过来一个手持大刀的兵士,一把把他的小头按着,口中骂道:

  “你这小革命羔子!你也散传单吗?我把你送到娘怀里吃奶去!”

  可怜阿毛吓得还未哭出声的时候,一颗小头早已落在地下了!

  不错,革命党人真该杀!演讲的学生该杀!散传单的工人该杀!但是这看传单的小商人?这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小阿毛?……啊啊!杀了几个人又算什么呢?在防守司令的眼中,在野蛮如野兽般的兵士的眼中,甚至于在自命为孙中山先生的信徒章奇先生的眼中,这种屠杀是应该的,不如此不足以寒革命党人之胆……

  当阿毛的母亲抱着阿毛小尸痛哭的时候,正是章奇先生初从防守司令部出来,满怀得意,乘着汽车回府的时候。章奇先生得意,而阿毛的母亲哭瞎了眼睛;章奇先生安然坐在汽车里,而阿毛的母亲哭哭啼啼地将阿毛的小尸首缝好,放在一个新木匣里……

  大罢工的第二天,天气晴起来了。午后的南京路聚满了群众,虽然几个大百货公司紧闭了铁栅,颇呈一种萧条的景象,然而行人反比平素众多起来。大家都似乎在看热闹,又似乎在等待什么。巡捕都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也似的;印度兵和英国兵成大队地来往梭巡,那一种骄傲的神情,简直令人感觉到无限的羞辱。

  史兆炎在罢工实现后,几乎没有一刻不开会,没有一刻不在工人集会中做报告;他更比平素黄瘦了。今天午后,他因为赴一个紧急会议,路经南京路,见着英国兵成大队的在街上行走,于是也就在先施公司门口人丛中停步看了一看。他这时的情绪,真是难以形容出来。他看着无知识的愚蠢的印度兵在英军官带领之下,气昂昂地在街上行走,不禁很鄙弃他们。他们也是英帝国主义的奴隶呀!自己做了奴隶还不算,还帮助自己的仇人压迫中国人,来向中国人示威,这真是太浑蛋了!……他忽而又发生一种怜悯的心情:可怜的奴隶啊!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呢?……他想道,倘若他们能掉转枪头来攻打自己的敌人,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可惜他们不觉悟。他想到这里,似乎左边有一个人挤他,他掉转脸一看,原来是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脸上有几点麻子——这似乎是一个很熟识的面孔,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也似的。史兆炎沈吟一想,啊,想着了:原来是法国留学生,原来是那一年在巴黎开留法学生大会时,提议禁止C.P.入会的国家主义者张知主!是的,是的!听说他现在编辑什么国家主义周报,听说他又担任什么反赤大同盟的委员……史兆炎将手表一看,啊,时间不早了,我要开会去了,为什么老立在这儿瞎想呢?管他娘的什么国家主义不国家主义,反赤不反赤呢!是的,我应当赶快开会去!

  史兆炎在人丛中消逝了影子。

  这时张知主并没猜到,与他并立着的,就是那年巴黎开留法学生大会时的史兆炎,就是他国家主义者的死对头。也难怪张知主没有猜到:事已隔了许多年,虽然张知主还是从前一样漂亮,脸上的麻子还是如从前一样存在,虽然张知主的面貌并未比从前改变,但是史兆炎却不然了。史兆炎归国后的这几年,工作简直没有停止过,在工人的集会中,在革命的运动中,不觉得把人弄老相了许多,又加之因积劳所致,得了肺病,几乎把从前的面貌一齐改变了。这样一来,张知主如何能认得与他并立着的史兆炎呢?张知主既不认得了史兆炎,所以当史兆炎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曾注意。

  说起来张知主先生,他倒也是一个忙人!自从他从巴黎大学毕了业(?)归国以来,对于国家主义的运动,真是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办周报哪,组织国家主义团体哪,演说哪,还有想方法打倒C.P.乱造谣言哪……张知主先生的确是一个热心家!他的朋友如郑启,李明皇,左天宝……都自命为中央的健将,等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之流,的确是有声有色,令人“敬佩”!而我们的张知主先生自命为什么呢?张知主先生自己没有公开地说明过,我们也不便代为比拟,不过有一句话可以说,就是照他的言谈判断起来,他至少也可以比做张之洞!

  国家主义的口号虽然是“内除国贼,外抗强权”;但是张知主先生也就如他的朋友一样,以为要实行国家主义,顶好把口号具体化起来,就是把这两句口号改为“内除共产,外抗苏俄”。拿这两句口号来做国家主义运动,不但可以顺利地做去,而且可以得到讨赤诸元帅的帮助,可以博得外国人的同情。不错,的确不错!好一个便利的口号!

  张知主总算是个有羞耻心的人:当他初次领英国人所主办的反赤大同盟的津贴时,脸上的麻子未免红了一下。但是他转而一想,C.P.都能拿俄国的卢布,而我就不能拿英国的金镑么?这又怕什么呢?于是张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当他初次领五省总司令部宣传部的津贴时,他的脸上的麻子也照样地红了一红:受军阀的津贴未免有点不对罢?……但是我们的张知主先生是很会自解的;他想道,这比C.P.拿俄国的卢布好得多呢!中国人领中国人的钱,反正是自己人,这又算什么呢?于是张知主先生也就放心了。

  在大罢工发生之后,张知主先生更加忙起来了。C.P.的人又在做怪!又在鼓动工潮!又在利用罢工骗取苏俄的卢布!……张知主先生确信(也许是假信?不如此,便寻不出反对C.P.的材料!)每一次的工潮都是C.P.所鼓动的,并且C.P.在每一次工潮的结果,都要骗得许多万许多万的金卢布。你看他每一次的文章,他每一次所做的传单,都是说得活龙活现也似的。张知主先生在这一次更为发怒了,更为下了决心了。哼!这一次非设法杀掉许多工人不可!工人真正地浑蛋!你们为什么甘心被人利用呢?不杀你们几十个,你们永远不知道厉害!于是张知主先生投效直鲁联军反赤宣讲队,担任组长之职,于是他拚命拿笔写反赤的传单,于是他劳苦的不得了……

  啊!张知主先生今天也不知以何因缘,挤到与史兆炎并立着一起在先施门口看热闹。当史兆炎看着印度兵和英国兵骄傲地在街上示威,而感觉着无限的羞辱的时候,张知主先生却只感觉得他们的军装整齐,只惊讶他们的刺刀明亮。史兆炎视他们为中国民众解放运动的敌人,而张知主先生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当他们为反赤的同志。是的,他们真是张知主先生的同志!张知主先生反对C.P.,北伐军,而他们也反对C.P.,北伐军;张知主先生想屠杀罢工的工人,帮助讨赤的联帅,而他们也是做如是想,完全与张知主先生取一致的行动。真的,真是很好的同志!

  张知主先生是一个忙人,如史兆炎一样,不能老立在这儿看热闹!事情多的很:还有传单没有分配好,还有组员要训练,还有……真的,张知主先生要快到闸北直鲁联军宣传部办公才是!

  张知主先生于是不看热闹了,坐着黄包车驶向闸北来。

  黄包车刚拖到宝山路铁路轨道的辰光,忽听一声:

  “停住!”

  “停住?为什么停住?”

  张知主先生坐在车上正在俯着头想如何做反赤的传单才有力量,才能打动人,如何向人们宣讲反赤的真义……忽然被这一声“停住”吓得一大跳。张知主先生未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已经被走上来两个穿灰衣的人按着了,浑身上下一搜,搜出了一卷传单来。啊!传单!乱党!杀头!可怜两位穿灰衣的人不容张知主先生分辩,即胡乱地把他拖下车来,拖到路轨的旁边,手枪一举,啪地一声送了命!搜出来的传单本来是张知主先生所亲手做的,无奈兵大爷不识得字,就此糊里糊涂把他枪毙了。张知主先生做梦也没有做得到!张知主先生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唉!真是冤哉!冤哉!

  持传单看的小商人死得冤枉,抢传单包东西的十一岁小孩子阿毛死得冤枉,但是热心反赤的张知主先生死得更冤枉!在这一次运动中死了许多学生,工人——这是应该死的,谁个教他们要罢工?要散传单?要反对什么军阀和帝国主义?

  但是热心反赤的张知主先生无辜地被枪毙了,这却为着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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