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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席说了这些话,略挪了两步,好教坐在他旁边的史兆炎立起来。这是一位面色黄白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他头戴着鸭嘴的便帽,身穿着一件蓝布的棉袍,立起身来,右手将帽子取下,正欲发言时,忽然腰弯起来,很厉害地咳嗽了几声。等到咳嗽停住了,他直起身子时,两眼已流了泪水。他镇定了一下,遂低微地向大家说道:

  “诸位同志们!刚才林鹤生同志已经把今天紧急会议的意义说清楚了,谅大家都能够了解是什么一回事。上海的市民,尤其是上海的工人群众,没有一刻不希望北伐军来。现在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我们是应当欢喜的。不过工人的解放是工人自己的事情,倘若工人自己不动手,自己不努力,此外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北伐军固然比什么直鲁军,什么讨贼联军好得许多倍,但是我们工人绝对不可仅抱着依赖的观念,以为北伐军是万能的东西!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史兆炎于是有条有理地解释上海各社会阶层的关系及工人阶级的使命。他说,上海的中小资产阶级虽然不能说一点儿革命性都没有,但是他们无组织,他们是怯懦的,上海的工人应当起来为国民革命的领导者。他说,国民党的农工政策时有右倾的危险,我们应当督促上海市民组织市政府,实现革命的民主政治。他说,我们应当响应北伐军,我们应当向军阀和帝国主义,并向北伐军表示一表示上海工人的力量。他的结论是:

  “诸位同志们!我们应当响应北伐军!我们应当宣布总同盟大罢工,我们应当积极预备武装暴动!这是上海工人所不能避免的一条路!……”

  奇怪的很!史兆炎当说话的时候,没曾咳嗽一声,可是说话刚一停止,便连声咳嗽起来。他又弯着腰向地板坐下了。大家听了他的报告之后,脸上都表现出同意的神情。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会议室里寂静了两分钟。这时窗外忽然沙沙地雨下大起来,天气更黑沈下去,于是不得不将电灯扭亮。在不明的电灯光底下,会议室内的景象似觉稍变了异样。

  “史兆炎同志的报告已经完了;你们有什么意见,请放简单些,快快发表出来!”

  主席刚说完了这两句话,忽然坐在右边角上的一个穿着工人装模样的站将起来——大家向他一看,原来是S纱厂的支部书记李金贵。李金贵在自己很黑的面色上,表现出很兴奋的神情。他说道:

  “刚才史兆炎同志的意见,我以为完全是对的!我老早就忍不住了!我老早想到:我们工人天天受这样的压迫,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不如拚死了还快活些!我老早就提议说,我们要暴动一下才好,无奈大家都不以为然。我们厂里的工友们是很革命的,只要总工会下一个命令,我包管即时就动起来。我们这一次非干它一下子不可!”

  李金贵的话简直如铁一般地爽硬。在他的简单的朴直的语句中,隐含着无限的真理,悲愤,勇敢,热情……大家的情绪都为之鼓动而兴奋起来了。每一个人都明白了:是的,现在是时机到了!我们现在不动作还等待何时?真的,象这样的消沈下去,真是不如拚他一个死活!况且沈船舫李普璋已经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就是再挣扎也没大花样出来。干!干!干!我们将他们送到老家去……现在不干,还等待何时呢?全上海的工人都是我们的!……

  真的,李金贵的几句话把大家鼓动得兴奋起来了。于是大家相继发言,我一句,你一句;有的问,动作是不成问题的,但应当怎么样进行呢?有的问,各工会都能够一致动作么?有的问,军事的情形是怎样呢?……坐在地板上的史兆炎一条一条的将大家所发的问题用铅笔在小纸本上记下,预备好一条一条地回答。

  “还有什么问题么?没有了?现在请史兆炎同志做个总解答。”主席说。

  肺病的史兆炎又从地板上站立起来了。他这一次没脱帽子,手拿着记着问题的小纸本,一条一条地回答。他说着说着忽然很厉害地咳嗽起来了。唉!好讨厌的咳嗽!唉!万恶的肺病!他这时想道,倘若不是这讨厌的咳嗽,我将更多说些话,我将更解释得清楚些。唉!肺病真是万恶的啊!……大家看着他咳嗽的样子,都不禁表现出怜惜的神情,意欲不教他再说话罢,喂!这是不可以的!他的见识高,他是一个指导者,倘若他不将这次重大的行动说得清清楚楚地,那么,事情将有不好的结果,不可以,绝对地不可以!……就使大家劝他不要说话,他自己能同意么?不会的!个人的病算什么?全上海无数万工人的命运系于这一次的举动,如何能因为我个人的小病而误及大事呢?……如此,史兆炎等到咳嗽完了,还是继续说将下去。

  大家听了史兆炎详细的解释之后,都没有疑义了。

  决定了:各人回到自己的支部,工会,机关里去活动!

  明天上午六时起实行总同盟大罢工!

  明天游行,散传单,演讲!

  啊!明天……

  在会议的时候,邢翠英完全没有说话。她与华月娟坐在床上,一边听着同志们说话,一边幻想着,幻想着种种事情。往日里开会时,她发言的次数比男同志还要多些,但是这一次为什么不说话?暴动,总同盟罢工,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她有点惧怕么?为什么好说话的人不说话了?她是丝厂女工的组织员,她的责任很重大呀,她这时应当发表点意见才是!但是她一点儿意见也不发表,这岂不是奇怪么?

  真的,邢翠英在这一次会议上,可以算是第一次例外!她靠着华月娟的身上,睁着两只圆而大的眼睛,只向着发言的同志们望,似乎她也很注意听他们的说话,但是她的脑筋却幻想着种种别的事情。她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因为在幻想中,她没有说话的机会。她起初听到主席的报告,说北伐军已到了松江了,她满身即刻鼓动着愉快的波浪。难道说北伐军真正到了松江了?哼!千刀万剐的沈船舫李普璋倒霉的时期到了!这真是我们工人伸伸头的时期!唉!想起来丝厂的女工真是苦,真是不是人过的日子!厂主,工头,真是一个一个地都该捉着杀头!北伐军到了上海时,那时我将丝厂女工好好地组织起来,好好地与资本家奋斗。唉!女工贼穆芝瑛真可恶!这个不要脸的恶娼妇,一定要教她吃一吃生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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