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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是一个秋天落雨的夜。

  秋夜的雨,急遽地落着,把一切的虫鸣都压住了。就在这一家的院子里,也只是充满着不断的密密杂杂的雨,和从水槽里溢出来的雨漏,泻到石板上去,发出了更大的水声。

  但不久,一种强烈的呻吟,就把这水声超过了。这是一个女人正在要分娩的时候。

  女人是躺着,薄薄的棉被盖到胸脯上,几乎是山坡的样子,而且时时的波动,这显然她的腿是弯曲着,全身都在用力,抵抗,挣扎……

  她的髻已在辗转中打散了,头发象乌云一般的堆在枕边,就更明显地现出了一个苍白的脸,满布着忍耐的痛苦的表情,然而也依然可以想见是一个年轻的颇美的脸。

  在她呻吟到强烈的时候,便从这呻吟中挤出了可怕的一声:

  “要命呀……””

  稳婆便时时走近来,用一种习惯的语调说:

  “忍耐一点,太太!”说了,又现出自满的老练的神气,忙着去清检一下那已经预备好的——那净布,草纸,温水,……一面便喃喃的自语着:“头一胎,谁个都是这样的……第二胎可就容易多了!”

  然而产妇却慢慢的由强烈的呻吟而变成惨厉的喊叫了。最后,她的手抓着床柱,用力的拉,好象从其中,将报复了一种情感,或者要免掉她所感受的痛苦,于是这个很坚实的钢丝床便整个的响动起来了,发出如同许多铁器在相打的声音。

  稳婆在照例的罗哆着之外,便是无所表情的模样,慢慢的来回的走,间或又望望各种应用的物件,并且把手常常伸到木盆去,试了,便抖掉指头上的水,喃喃的说,“忍耐些,太太!”却走到一边去,另外点上了两枝洋蜡烛。

  烛火的焰,和着一盏电灯的光,把这个秋天雨夜的房子,便照得很明亮。同时,那产妇脸上的汗珠,也就非常分明地,仿佛豌豆似的,不绝地从皮肤里沁出来,流下了,浸湿了那一团散漫的头发。

  她的声音又慢慢的低弱下去,床的响动也随着平息了。

  稳婆还在自言自语的说:“忍耐呀,太太!”

  刚刚安静了一会,产妇便又极惨厉的喊叫起来,那最末的一声,仿佛是一面铜锣打碎在许多哭声里面。

  于是,她软软的躺着,昏过去了。

  稳婆便急急的跑来,窃窃自喜地,要凭她那简单的经验,去实行那已经习惯了的,却时时惦记在心里的手术,但是一翻开那棉被,突然,便吃惊了,叫苦似的想:“天咧,又碰上这个难产了!”

  房子外面便叫进一声来:“怎么样了?”

  稳婆便立刻把手放到胸脯上,去镇压那不安定的心,走到房门边,从门缝中向着外面说:

  “快了,马上就……您放心!”

  这时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留着八字须的约有五十岁的男子,官僚模样,虽说身体很魁武,却现着恹恹欲睡的倦态,吸了一口香烟,便又躺到摇椅上,眼前便朦胧了。

  在房子里,除了雨水声,是一切都安静了。但正因为产妇还没有哼声的缘故,那稳婆的心便恐慌了。她不住地踌躇着,忧愁地这样设想:“假使……万一……应该怎样说才好呢?”她想着,希望有一种又圆转又切当又堂皇的措辞,可是她想不出有这样合乎她所须要的句子,觉得更恐慌了。过了许久,仿佛一种聪明来指示她,忽然想起那常常用过的,那自创的成语:“哼!这样的难产,才真正的希奇呢!别说我接生接到这样老,从没有看见过,其实谁也没有听见过……天老爷!这一定是在平常不小心,劳了力,或者是……自然,在五个月以后行房事也会把胎儿弄翻……”她觉得这些话很妥贴。于是她立刻安心起来,却想:“钱呢?却自然因难产的缘故要增多的。不过,应该怎样说呢?”便想到:“接一个难产,真的比接五个普通产还要吃亏呀……”

  她觉得没有什么事可想了,这才把眼光注意到产妇。

  产妇已恢复她的感觉了。忍耐着痛苦的呻吟,又慢慢的响了起来,而且,慢慢的大声,不久又成为很惨厉的喊叫了。

  稳婆却咕噜着说:“又碰上这么一个——”

  产妇又抓住了床柱,现出极力的,似乎将变成发狂的样子:但经过了一阵猛烈的痛苦之后,便又晕过去了。

  于是稳婆又挨近去,施行她的手术。

  产妇便从失了知觉中狂喊起来了。

  “恭喜!恭喜!……”稳婆笑声的向房外说。

  那个男子便带着不足的瞌睡走进房来。

  这时候,产妇有点清白了。她觉得,在这一瞬中,仿佛她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过了许多年月了。她想起她曾经生产过的这一回事,也象是一个梦,并且她不知道她自己还是和原先一样,躺着,痛苦而且疲乏。她张开眼。眼皮是疲惫得一点也没有开张的力。但她从这眼睛中却模模糊糊的看见了许多幻景,这就是在平常给她忽略过去的,属于女人——单是女人,的悲哀的境地,其中有无数年轻的女人是裸体的,半身都浸沉在一个污浊的血池里面,而这血池便是一切男人的性欲的发原地。她的心害怕得发颤了。她好象她自己的身体也被那种的血沾住了。她想伸手去探试,看看那污浊的血是否已真实的沾住她,但她的手又仿佛已脱离了她,任她怎样的想用力,也只是软软的,无力的,抬不起来,如同是蜡做成的刑具。她害怕得要哭了。她想喊,想说出她一生的悲哀,想说出为了钱的魔力而被那个老头子——毫无人心的冷酷的动物——把她买来了,想起一个有情的正在青春的女人每夜还得让那个老奸滑的兽性去蹂躏,想到……然而她的嘴唇也不由她,只是半开着,半开着,却不能发出一些声音来。一切的动作都停止了么?她自己也已经死去了么?不!她在别一方面却又确确实实的知道,她是活着,一切也都在活动。并且,她觉得,她的心是空的,她的眼泪奔流在眼睛上欲寻出路。随后她仿佛又做了梦,看见天使的幡一般的灵魂,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好象在引导着什么。不久这灵魂飘远了,不见了。于是便现出一个巍然的城郭来,象一坐野蛮的山,许多黑色的丑脸便挤满在这城墙上,有的还暴露着灰白的牙齿,向她悠悠的作着一种胜利的鄙俚的笑。在城墙下,垃圾一般堆着的,是一丛骷髅,女人的骷髅,而每一个骨节上都深刻着许多伤痕——这伤痕有的被一种威力,有的被一种道德,有的被一种金钱,然而也有的被一种爱情,总而言之都是被男子有意地或无意地的伤害。她不自禁地伤心起来,她危悚了,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还处在一个可怜的,无法逃脱的险恶境地。她知道了她也是一个女人,而那个留着八字须的官僚就是伤害她的一个男子。真的,她被伤害得真够了,仅仅在年纪上面,一个年轻轻的二十来岁的姑娘配着一个无情的老痞子,不就是一种很大的伤害么?于是那过去的种种,每一种都象一个黑夜,有许多黯澹的悲哀潜伏着,而重新伸展到她的心上来了。最后她想到她自己做了一个不相称的一个男子的性欲的玩偶,于是怀了孕,于是那生产的苦刑便加到她身上。这的确是,为什么把生产单单放在女人这一面?她想责问一个人,然而她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她又只好把这不幸的愤怒忍耐着了。于是她又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仿佛正在走向那极远极莫明所在的路,路上是荒凉的,却满满散布着铁的家伙——象猎人所安设的捕兽的弶,而在这弶上,每一个弶上,都沉沉的压着年轻的女人,不能动弹的被压着,没有力量去抵抗的只流着眼泪。这无数的弶便是那无数的男子。……

  她接着又看见了许多幻景,如同经历了她的一生。

  随后,她的眼睛又朦胧起来,心空着,一切又都变成黑色了。

  在这时,那稳婆已做完了她的事,接过十块洋钱,捏得紧紧的放到衣袋去,慢吞吞的说:

  “不要紧的,让她躺着……”便故意现出细心的样子。看一看那躺在竹摇篮里面的婴孩——婴孩响出低低的啼声,于是便胜利似的摸一下洋钱,走去了。

  那八字须的男子也就走到另一个房子去,不久,就尽量的打起鼾声了。只有一个老嬷子,还撑持着倦态,伴着产妇和婴孩,时时在打盹。

  外面的雨已慢慢的停止了。房子里也充满了寂寞。那些蜡烛的火焰已熄灭了,电灯的光便非常孤独的照着四壁,现出一片沉寂的淡漠的凄凉。一切都似乎在暗示着一种将来的可怕的预兆。

  于是窗子上慢慢的现了灰白色。

  这是第二天了。在雨后显得分外明耀的阳光里,一只小小的匣子便放在一个大的白色的棺材上面,由八个工人抬进了这一家。

  那个八字须的老头子到衙门里去了,在家里只有一个老嬷子在一个尸首面前低低的哭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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