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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大学生(3)


  他哼的戏是整出的“武家坡”,所以常常是很雄迈的唱了一句,紧接的却是女子的尖声音。每当他唱到愈加高兴的时候,便摇头,并且把全身都摆动起来,脚儿用力的拍到地上,或者他的手指头也帮了这个忙,敲着桌上,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

  在唱戏中,他也常常拉起二胡来协调,可是那弦上所发的声音,却象猪入屠场的喊叫——这不但恼别人,他自己也生气。

  “见阎王去!”生气到极点,胡琴就在他手上哗剥的打断了。

  这样不灰心的学胡琴,是嗜好于音乐的一种志愿吗?不。

  那末,他为什么要这样学?

  其中是隐藏着一个秘密在。

  秘密是从他和他的朋友们谈话中间暴露出来的。

  他说:“妈拉爸,越拉越象牛叫!”眼睛便狠狠的望到胡琴上。

  “慢慢来,”一个朋友说,“象瞎子走道似的,总有一天,达到你的目的。”

  “捧角有耐心,”又一个说,“难道学胡琴反没有?”

  “可不是!”那个大学生似乎叹气了。“然而那个鬼——她就知道,要我受这个苦!”

  “别说鬼——鬼给人家听见了,不怕她不要你下跪!”

  “鬼,这名字,真是侮辱人!你真不对,为什么把心爱的人叫做鬼?”

  “那不是成心的。”大学生分辩说,“不说她,就是我自己,我也忍不得心——”

  “肉麻话!”

  哈哈便打起来了。

  他急急的又说:“别开玩笑!这几天胡琴老拉不好,心焦透了!喂,老王!你可不可以替我说情去,拉琴换别的条件,不成吗?”

  “谁叫你要和她合唱‘武家坡’呢?要合唱,那就得会拉胡琴……”

  “为什么定要我拉?”

  “那也许对于你太蜜咧!”

  “什么‘蜜’!她简直是给我苦——”

  “那不对。人家怎么知道你老是拉不好呢?”

  “哼,”大学生又叹气了。“总而言之,我倒运!什么都行,就是胡琴拉不好,单单人家就要我拉得好胡琴,这不是故意和老陈开玩笑吗?他妈拉爸……”

  “要想吃天鹅肉就得有吃的本领。”

  “…………”

  这谈话的结果是努力,是加勉,是挺奋而前,于是大学生便下了决心,差不多是整天的,抖起嗓子,尖起声音,唱着“衣服破了”“自己缝”等句,一面就小小心心的勤勤地拉着胡琴,然而那琴声却象不可驯服的野兽一般,始终是倔强的,如同猪之类临死的喊叫。

  大学生便气愤的自语说:

  “和老子捣麻烦——妈拉爸……”

  虽然如此,然而那个大学生在另一方面,究竟还表明他是一个大学生,这表明就是那些簇新的,不曾染过指纹,其中的每一页都如同处女的心,是隐秘着,从没有给人的眼睛游历过的英文书。这些书,是满满地,端端正正的排列在书架上——而这书架就等于这些书籍的永远的一个坟墓。

  然而在这些书的外表上,大学生却很能够尽他的殷勤,常常是极其谨慎的,用鸡毛帚拂去灰尘,尽诚尽意的保护那每本封面的漂亮颜色,和辉煌眩眼的金字——便成为这房子里顶雅致顶美丽的一种装饰。

  他又致力于几个洋式信封上面。这信封是放在墨水瓶和“英华对照字典”中间,写着英文花字的中国地名和姓名,虽说曾很早就贴上了邮票,却永远不付邮去,只是安放着,安放着,几乎象了一种古物陈列品,也就是他的用意:仅在这一点,不是已显明的表明他自己懂得英文了么?

  但是为什么不更随随便便的打开一本书,平平地放在桌上呢?这不难说,多半是因为他还不曾想到这种妙法的。

  他又特别的做出官僚模样,歪着嘴,咬住五六寸长的假琥珀烟管,吸着香烟,因为这烟气散到脸上来,就半眯着眼,摇摇摆摆,慢步的走了出去。

  这一走,常常是直到夜深时,才把公寓的大门擂得象鼓响,进房了,便酒气汹汹的开始唱“武家坡”。

  “哈哈……”

  并且这笑声,在静寂的夜里,象是一声雷,响到远处去了。

  倘若那个大学生遇见了同寓中的或一人,而这人的衣服是近于寒伧或朴素,他立刻就高高地抖起蓝色华丝葛长袍,故意弄得飘扬了,并且还露出那水红色环白边的里子,露出那浅湖色的裤脚,又露出一小节苹果绿的裤带,……极力显现他自己漂亮得象一个类于妖精的女人似的。

  但在他脸上,却是堆满着自傲自夸的飘然神气。

  一个星期后我搬到另一家公寓去了。

  虽然是逃脱了那个大学生,但在或人用大的嗓子喊伙计时候,我就会不自主的想起他,以及属于他的各种可骇的事象,好象我的心还飘荡在这种外来的扰乱之中,耳边又响起一种声音来了。

  “妈拉爸……”

  于是那个大学生就又活现在我眼前。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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