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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儿(2)


  “我妈拿去了,她两天给我一个铜子……”

  接着,大人儿又告诉她,说他的爸爸昨夜里回来,妈妈又和他吵嘴,爸爸怒了打她两大耳光……然而这故事还不曾讲完,太阳已落到山后去,淡淡的暮色从田野上升,向黄昏的天空集拢。羊儿也吃饱了草,躺着,跳着,玩着,有的很亲爱的挨着,用长的瘦瘦的脸颊去互相偎贴,互相向身上抚摩。她知道,这已经是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了。于是她又舞动柳枝条,赶着吃饱了而显得更其懒惰的羊儿;她一面转过头去向大人儿说:

  “记住,不要把小房子弄坏呀。”

  “是的……”他又向斜斜仄仄的山坡走去。

  在原来的田坝上,纵是不住的打着柳枝条,羊儿也依样不在意的,彼此挨挨挤挤,小小的腿儿欲进思退的迟慢的走着。

  “去!去!……”小人儿就一声一声的在后面赶。

  二

  小人儿把羊群赶回王家,羊看见了栏,高高兴兴的,争先恐后的挨挨挤挤地进去了。

  “一,二,三,……”王家的总管站在羊栏默默地念着羊进去的数目。

  “不错。”最后,他向小人儿说。

  小人儿非常厌烦他,因为,这个总管,虽说人老了,髭须和头发一样白,却很痞,常常——其实是每次当她赶羊回来,“不错,”他说了,于是,走近去,用他粗的象松树皮的手,摸她的脸儿,并且问:

  “小人儿,你什么时候嫁人呢?”他嘻笑。

  “不要你管!”小人儿就在他粗的臂膀中挣扎。

  “你妈夜里和谁睡觉呢?”

  “和我——不要你管!”

  “嫁给耙猪屎的,喜欢么?”

  说了,他就用满着髭胡的阔嘴吻她,吻的又卤莽,又沉重,并且把口沫和旱烟气味,留许多在她小小的仄仄的脸颊上。每次经过了这种把戏,这个总管,才似乎心满意足,嘻笑着,放松手,让她跑开。

  “老蠢牛!”小儿人跑远了,这才骂。

  在路上,她的心中还是愤的,厌恶和怒恨。

  到了家里,她看见她的妈又在发气。她的妈一个整整守了八年寡的年近三十八岁的妇人,也不知怎的,性情却一天一天的暴躁了,几乎整天里全在懊恼,追悔,愁苦,忿恨,完全浸溺于怨天尤人的贫穷生活中,时时叹气,哭泣。在她诅咒着命运时候,第一,她想起丈夫,因为他丈夫的死只留下许多使她无力应付的赌债和酒帐。其次她就恨到这个女儿,因为她是遗腹的,要是不因为她,那末,她早就改嫁了,这时也许是一个知县太太,或是……归结的说,无论怎样坏,总也不至于还靠自己的手指头去弄饭吧。现在这个女孩子是她的累赘,她的所以守寡,所以穷,至于所以哭,凡是不幸的事情都因为她。于是这个女孩子就非常容易的触她的怒,使她不快乐,生气,她觉的倘若这女儿死了,她的境遇也许会佳的,所以在她发气发恨的时候,她常常狠狠地这样骂:

  “天没有眼!死千死万,单单不把你死去呀!”

  然而小人儿却不恨她的妈,她只觉得怕。

  在小人儿赶羊去吃草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天真而且活泼。但是,到了家,不必看见到她妈发气的脸,她就变样了,心儿悚悚的,也象被同类征服的不堪的打败的鸡,畏畏缩缩,那样不敢上前的把头低着,脚步迟慢的走。

  她发呆的怯怯地望她的妈。

  “怎么?”她妈看见了,便连叫带骂:“你这野货,又跑到那里去了,到了这样晚?……”

  “没有……”她嚅嚅地说。

  “告诉过你,要早点回来,好帮我弄饭。”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声音更用劲了。“你总不听,难道我弄的现现成成的给你吃么?你有这样的福气?吃了请你烂舌头,臭肚子……”

  小人儿苦着脸,带点哭样,但不敢声张的呆呆的站着;她非常害怕。

  “不动了,”她妈又骂:“难道是死了不成?你不吃饭我还得吃呀!”

  于是,小人儿知道,她这时是应该去做些什么事了。她默默地走到厨房去,那里面充满着黑暗,但她照着熟的路,摸索去,到了灶门边。拿到洋火,划燃了,急忙地点上那小小洋铁的煤油灯,借着这暗淡到使人害怕的灯光,她蹲到灶下去,在炭灰中,得了几节短短的细篾和几根树枝,就小小心心的小手放到灶里去,横叉斜交的,搭成空空的架子,于是把纸煤子点着,非常谨慎的伸到灶里去。然而这些篾片和树枝都是新从路旁和山上捡得的,很潮湿,就把来生火是轻容易不会燃上的。她一面眯着眼睛,迫切的看那纸煤子蒂上的火光,一面鼓起嘴,从小小的唇儿中吹进一些风儿去。很快的,纸煤子已燃过三根了,这些篾片和树枝还只是在冒烟,连一点点的火花也不见。她弯着腰,累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心里又焦灼又忧愁,生怕她的妈等得发躁了,又给她几个耳光子,是必定的。她想,假使有干的稻草,那就好了,然而,这东西,从那里来呢?她家,大约有八年整整的不种田了,去拣别人的稻草,又不容易,因为那些富有稻草的人,多半吝啬,凡是拣稻草的穷小孩,差不多要受贼一般待遇的。其次,她想到煤油;煤油,这自然是引火最好的原料,可是,看那小小洋铁灯儿里面的煤油,她知道,作这种想头是不行的,因为那灯儿早就半明欲灭,摇曳着,很显明的表示着油是已经干涸了,充其量所余剩的也非常有限。

  她只得耐心耐烦的,再点上纸煤子。

  这灶里的火,一直使她燃完了五根纸煤子,火光才从浓厚的青烟中飞起,接着劈劈扎扎的响,火上来了。她真快乐的着了忙!她慌慌张张的捧来一束柴块,却慢慢的,小心的也象预防着什么可怕的危险似的,放进去,成为人字形的交叉在篾片和树枝上面;并且拿起火管子,紧紧的贴在小嘴上,嘴巴鼓起鼓起的,用力地去吹风。于是,火完全上来了,更大声的劈劈拍拍的响,熊熊的火焰从灶门口映在墙上面,墙纵是古旧而且黝黑的,但反射出来的红光,却也比桌上的那盏青磷一般的灯光强多了。

  小人儿便忘了害怕,非常喜欢和高兴的跑去告诉她的妈。

  这个中年的寡妇还在喃喃的,看脸色,又象是十分用心的记忆着什么一样。

  “妈!……”小人儿快活的喊,然而她的声音忽然又变成怯怯了,“火,火,……”她又发起呆。

  “小骨头……”她妈狠狠地看她一眼,便又喃喃自语的,走到厨房去。

  小人儿转过身,怯怯的跟在她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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