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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里(2)


  我想向他说明我们的买卖,但是想,而眼睛又做出象剔选什么旧货一般,笨拙的,向杂乱的货物去不住的巡视。我不禁的就犹豫起来,心慢慢地起了波动了,不敢把脸转过去,好象在我背后的是一个魔鬼,我觉得对着这些不类的东西,我也成为其中的一件货物了。

  我非常纳闷,一个人和当铺成了相熟,已很久了,常常是爽然的把包袱向柜台上一推,坦然的说:

  “要三块”或是“你瞧得了。”

  倘若那当铺的先生无所用意的来打招呼,说,“你来呀……”我也会很自然的点一下头。并且,因此,我曾想,只要把进当铺去的这付厚脸皮,拿去和社会上一切人交际,必定是非常老练,而这样,踏进官场和窑子中去,是容易而且不会受窘受苦的。

  为什么一到了这杂货店,脸皮又嫩了,惶惶若有所失,竟不敢干干脆脆的把像框从臂下拿出来呢?这奇怪。

  “你要什么?”突然这声音在我的脑后响了。

  这问话真给我更大的束拘!我全然苦闷了。我想说出一句答话,但这话又给许多莫明的力牵制着,只在我的喉咙里旋转。

  “看看。”这声音响出来,虽说是很勉强,很涩瑟的,我心上却仿佛减去了什么,轻松的好多了。

  在我的脑里便冲突着两种思想:回去呢,还是卖?

  “要什么?”那掌柜又问。

  我的心便颤颤地跳着,沉重的转过身,想做出老成样子,却觉得一团火气已滚到脸上了。

  “这,”我从臂下拿出那像框,用力的说,而声音,反变成暗哑了。“这卖——卖给你。”但这样,我已经得到说不出的无限大的轻松。

  那淡淡的眼光射过来,我觉得脸上是泼了一盆冷水。

  像框在粗黑的手上,翻转了一下。

  他又看我一眼,便带点鄙薄的笑意说:

  “要卖多少钱?这像片是外国的窑子么?”

  “不是!”我摆一下头,简捷的回答,同时觉得这窑子两个字,是一条皮鞭,我的心就印上这皮鞭的伤痕了。

  “是戏子么?”

  “不是!”

  “那末,是什么人的太太吧,是总统的太太么?”

  “不——这是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他惊诧了,又现出鄙薄的笑意,把像框翻看了一下。

  “要卖多少钱?”

  “三块!”说出这话来,我仿佛是在当铺里了,胆子便无端的大了起来。

  “什么,”那掌柜又惊诧的说,“要三块?这差远了。”便冷冷的把像框递过来。

  接过这像框,对于诗人的抱歉的心情似乎轻减了一些,但忽然又感到空虚了,好象一个人走出这杂货店,就无着落似的。

  我终于忍耐的问他:

  “你说,到底给多少钱?”

  “差太远了,三块!”

  “你说一个价好了。”

  “差太远。”

  “你知道,管是这木框,也得两块钱。”

  “那不能这样说。买来自然是贵的,卖出就不值价了,普通是这样的。假使那像片是个窑子,那还可以多卖些。”

  听到又说“窑子”,我愤然。无端的把羞辱加到已死的诗人上面,这未免太歉仄,而且是太可伤心的事了。本来在市侩面前,说出诗人这名称来,已是自取其辱了,何况还当这被视为小偷之类的时候,然而我还得忍耐,我不能就这样气愤而走开,因为别处有无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是很难说;纵是有,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又开口了,却是说:

  “这像片不卖,只卖像框,你说给多少钱?”

  “那咱们不要。”他懒懒地说。

  “真可恶!”我想,“这种东西会如此倨傲,简直是梦想不到的。”便挟上了像框,走出这杂货店。

  刚走出店门口,迎面就飞来狂风,混混沌沌的昏浊的灰尘,象猛兽想吃人一般,扑过来,我的头便赶紧的低下了。在风中走着,我的心是堆着比风还凶的纷乱的情绪。

  心想:倘若我有权力,凭我这时的心境,我是很可以杀死许多人的。

  自己以为可靠的买卖既然弄僵,而且反招了气愤,另一面对这诗人的像又觉得很抱歉,我就完全沉默到苦恼中去了。

  我忽然想起俄国现代的一个作家了,他在著作方面虽享了颇大的名,却是冻饿死的,因了这,我以前常对自己的嘲笑,就又来了,说:“那末,你改途好了!”然而这却是——嘲笑而已。

  现实的生活是象一面镜子,十分光明十分亲切的照在心上,使我又想到,到了独寝的客舍,又得孤零零的躲到被窝里去;至于煤,纵是只要二十五斤,那也只能在希望中算是满足了。

  踉踉跄跄地低头走去,仿佛是到了桥边,风力更大了,这因为我向北转,风就是从北面吹来的。我的衣袖差不多是整个的遮掩在脸上,但走了两三步,又得停住,勉强的张开眼来,看一看前面的路。

  几乎是两种力相击的形势,我和风,不断的抵抗着,奋勇而终于艰难的迈步;横在我胸前的,不象风,却象是有力的冰凉的水。在我衣袖掩不及的地方——额上,腮边,和耳朵,便时时被许多细小的沙粒或砖瓦的微末,打击着,发出烧热的,带点痒意的痛楚。牙缝间也满了咬得响的沙之类。

  在路上可怜我自己铅一般的灰色的黯谵生活,和厌恶这北风的扬威,和那掌柜的倨傲,是具有平均的力。

  到了寓所,并不发气,却也用力的推开房门,那黑毛光滑而柔软的一群小动物就受了这震动,徬徨地,逃命到墙上的那个小窟窿去。

  把雪莱的像放到桌上时,蓦然见到那蛋形的镜子里面,是现着一个年青的,但是忧郁,满着灰尘,象煤铺伙计的污浊的脸。

  我毫无意识的把眼晴看到周围,除了那小小的鼠穴,到处是幽黯的纸糊的壁。

  纸窗上虽是不断的沙沙沙沙的响,但是房子里,依样是荒野一般的寒冷的寂寞。

  (北京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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