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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他起来了。擦擦眼,便拿了一枝香烟吸着,一面开了房门。

  院子里聚集着许多人。学生,伙计,掌柜,女掌柜,成为一团地站在那里。

  他走了过去。

  女掌柜正和他的丈夫争论着:

  “这不是英国货么?这不是英国货么?”她手上拿着一件灰色哔叽的长袍。

  “这是德国货”,那个整天玩鸟儿的掌柜用生气的大声分辩说。

  女掌柜不服气。她扬声的问着学生们:

  “诸位先生,请你们瞧瞧看,”她把哔叽长袍抖了两抖。“这不是英国货么?吓!”

  好几个学生同时说:

  “可不是?这正是英国货。”

  女掌柜便得了胜利的把一个笑脸转向她丈夫:

  “瞧!先生们说的你听见没有?赶快把它烧掉!穿在身上,丢人!”

  显然,这个玩鸟儿的老头子舍不得这件长袍,因为这件长袍很新,花了十二块大洋,在他的许多出客的衣服中算是阔气的一件,他不肯烧。

  “得了,”他想着分辩的说:“这是一件旧的。”

  可是他的女人被革命的浪潮打动了,她差不多变成一个红色的革命的分子,她不肯妥协。

  “横竖是一样,”她坚持着:“旧的也是英国货呀。”便接着说出她的新名词:“不要做凉血动物!”

  “别骂街,”老头子嗫嚅的说。

  “谁骂街?”她的胆子更壮了。“你懂得凉血动物怎么讲?吓!你再活十年……”

  学生们起了一阵笑声。

  她沉着脸色说:

  “随你便,咱们的掌柜,您如果不想烧,就用剪刀剪也行。”

  老头子急坏了。他的光额上沁出许多大颗的汗点,脸色渐渐地发红,而且很苦闷的想了许久。

  “好的,”他忍耐着心痛说,同时他想出了一个对付的法子——“那你的也应该烧。”

  “我的衣服没有外国货。”她犀利的回答:“我都是从老天成店里裁的,你说老天成还会卖外国货么?”接着指她身上的蓝布衫,向着学生们问:“先生们,您说这是国货不是?”

  掌柜并不等“先生们”的回答,便抢着宣布说:

  “你有好几身洋绸子的,还有一条藏青色哔叽裤,那都是日本货和英国货。”

  她急着分辩说:

  “那不是。”

  “你拿给先生们瞧一瞧。”

  女掌柜真的跑去了,她一连蹬着她的小脚跟,走得却非常之快。她的宝贝的女儿便欢喜地跟在她后面。

  “要烧一齐烧,”掌柜喃喃的说。

  于是她拿来了一个黄色的包袱,满满的包着她的财产,因为她每月的“进款”都送到老天成去,那布店把她算做一个老门客,特别给她加一的尺头。

  她的女儿帮着她把包袱解开了。老头子便一伸手就拿了一条新制的哔叽裤。

  “日本货!”他得了报复的喜悦说。

  她呢,差不多把叠得好好的衣服,一套一套的都拿上来,打开了,一面象展览一面自白的说:

  “这是国货。”

  老头子便反驳她:

  “日本货!”

  结果他们又取决于“先生们”的意见了。自然,学生们是很乐意于全部焚毁的,因为那包袱里面的衣服实在看不见国货的影子——至少也都是外国货。

  “全是的,”许多声音在响着。

  “只有那两件格子的,是国货,”另外一个人说。

  老头子乐起来了。

  “吓!比我的还多!”他洋洋自得的说。

  女掌柜便好象听见迅雷一样的受了一大吓,她的脸变样了,一片青一片红地转变着,可是她终于激动的,毫不反抗的说:

  “那布店不是好家伙!欺骗人!好的,现在把日本货英国货检起来,咱要烧它一个痛快!”

  学生们便给她一阵响亮的鼓掌。

  她用她的小脚把那些漂亮的衣服踢到一边去,如同她平常踢着一块猪骨头的样子。

  “真的么?”老头子反迟疑的问。

  “可不是真的?”她坚决的,豪气的回答:“谁同你开玩笑?”便喊着她的女孩子:

  “小囡儿,拿洋火去!”

  老头子是忧愁的看着他自己的哔叽袍子,又看着他妻子的花花绿绿的衣服。

  “加点煤油,”她接着喊。

  于是,一阵烟,一阵臭气,同时是一阵笑声和掌声,旋转在这个院子里,延长了好久好久。

  这情形,给了刘希坚的许多愉快之感。他没有想到平常只会“要钱”的女掌柜,居然把她的财产,几几乎占了她自己全部的财产,在抵制英日货的民众的运动中牺牲了,变成了疾恶帝国主义的一个切近于革命的人物。所以他把一种意外欢喜的笑意,带到他的房间里。

  过了一点钟,当院子里的那些衣服的余烬还冒着青烟,刘希坚便出去了。

  在街上,夏天的太阳张开金色的翅膀,安静地拥抱着整个的喧嚣的城市。那黄瓦下面的红墙上,散着太阳的灿烂的光辉,把许多新的——从来所没有过的东西照耀着。什么人都可以从那里看见到,那粉笔写的,黑炭写的,墨笔写的,以及印刷的,那些充满着鲜红的血的流露——那些标语,漫画,传单,那些比一切美术品都更加有力的,在金色的阳光底下,抓着人们的视觉——

  “抵制英日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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