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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这时她的思想才渐渐地平静。她的悒郁的精神也舒展了。烦恼象一个幻梦似的消灭去。

  她离开桌子了,站在一面蛋形的镜子前,理着她的头发,她觉得她的眼皮是疲乏地,她的脸上有着倦意,愤怒,烦恼和苦闷的痕迹。她拿下一条洋毛手巾,擦着她的脸……忽然有两个人影子现到她的身边来,她急忙地放下手巾,看见珊君和她的爱人。

  “你这个鬼,怎么一声也不响,”她笑着说。一面向站在珊君身边的杨仲平点着头。

  珊君仍然象一朵使人爱好的玫瑰花,在她的身上显露着江浙女人的风韵。她用北京话回答说:

  “你也一声不响,我以为你睡着了。”

  “瞎说,”白华望着她,一面把手巾挂上了。“现在是下午了呀!”

  珊君笑一笑。

  “你现在预备出去是不是?”她问。

  “等一等不要紧,”白华说。

  接着他们便告诉她,尤其是珊君说她昨夜一夜没有睡,躺在床上睡不着,恐怖和愤怒地看着东方吐出了白色的影,至于出来了一个灿烂的太阳。那失眠的原因,就是她看见了号外,看见了上海的大屠杀,看见了英国人的无人道的野蛮,看见了民众的血和尸首……

  “真惨呵!”她颤声的叫了一句。接着她又说,她生平感到第一的可气和可怕的就是那号外的消息。说不定那被杀的学生之中有的是她的同学,她的同乡,她的亲戚,甚至于说不定有她的弟弟。“总之,”她兴奋地——“就是不认识的,也一样,不能不使人发疯的。”显然象一朵玫瑰花的她,变成红色的萱花似的吐着赤热的气焰。

  “你们预备怎么样呢?”她末了向白华问:“你应该为那些死者找出代价来,你是革命家!”她热烈地接着说:“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

  这最后的一句话使对面的人吃了一惊。白华不自觉的把眼睛张得圆圆地,定定的看住这位忽然说出“要革命”的女友。她觉得珊君是一个豪绅的小姐,以读书为消遣的大学生,讴歌恋爱的诗人,从来只梦想着爱情的美丽和结婚的幸福的,也就是从来不谈政治和社会各种问题的一个不知道忧愁和贫苦的人,忽然象从沙漠上现出一朵花似的,从她的口上响出了“我们实在要革命才行”的浪声——这在她是空前的,值得惊讶的名词。白华一直对她惊讶地望了许久。

  “这样望我做什么?”珊君向她问。

  “奇怪……”她心里想,一面笑起来了,十分好意地向她笑着。

  珊君还在疑惑:“做什么?”

  “你怎么也觉得应该要革命才行呢?”白华直率的问。

  “怎么不应该觉得呢?”珊君用愤慨的声调回答:“除非是傻子,是凉血动物,才觉得我们的同胞可以让别人屠杀!”说了,在她健康的脸颊上,又浮上一种红晕。

  白华看着她,忽然跳起来,异样欢乐的去握这女友的手,一面握着一面说:

  “好极了,珊君!现在正是我们努力于革命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把一切都献给革命的时候。这时候除了革命,我们没有别的。”

  珊君也热情的,插口说:

  “不错,”她同情地——“我们是要起来革命的——当然,你是已经从事革命了。”

  白华便有点被意外的欢喜迷醉着,张开手臂,将珊君紧紧的拥抱了。

  “那末,珊君,我欢迎你!我一定要为你介绍。”于是把怀抱中的珊君松开去,她看见她的脸色绯红。

  “介绍什么?”

  “介绍你加入革命团体呀!”白华坚决地,她的声音包含着许多煽动的成分。

  珊君不回答,只迟疑地把眼光向右偏去落在杨仲平身上。他正在听着她们谈话,一面又在看着一张京报。

  白华便笑着高声说:

  “密史特杨,珊君在问你呀!”

  珊君立刻把眼光收回去。

  杨仲平放下报纸,说:“我没有意见。”并且说他不愿干涉珊君的行动。

  白华便进一步的说:

  “密史特杨,你不反对珊君加入安那其么?”

  “当然不反对。”

  “你自己呢?”白华更进一步的问。

  “我么——”他找出一个理由来回答,“我对于什么主义全不了解。”

  “问题只在你要不要了解,”白华逼迫的说。

  “当然要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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