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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演义》序


  三国的故事向来是很能引起许多人的想象力与兴趣的。这也是很自然的。中国历史上只有七个分裂的时代:(1)春秋到战国;(2)楚汉之争;(3)三国;(4)南北朝;(5)隋、唐之际;(6)五代十国;(7)宋、金分立的时期。这六个时代之中,南北朝与南宋都是不同的民族分立的时期,心理上总有一点“华夷”的观念,大家对于“北朝”的史事都不大注意,故南北朝不成演义的小说,而南宋时也只配做那偏于“攘夷”的小说(如《说岳》)。其余五个分立的时期都是演义小说的好题目。分立的时期,人才容易见长,勇将与军师更容易见长,可以不用添枝添叶,而自然有热闹的故事。所以《东周列国志》、《七国志》、《楚汉春秋》、《三国志》、《隋唐演义》、《五代史平话》、《残唐五代》等书的风行,远胜于《两汉演义》、《两晋演义》等书。但这五个分立时期之中,春秋战国的时代太古了,材料太少;况且头绪太纷繁,不容易做得满意。楚汉与隋唐又太短了,若不靠想象力来添材料,也不能做成热闹的故事。五代十国头绪也太繁,况且人才并不高明,故关于这个时代的小说都不能做好。只有三国时代,魏蜀吴的人才都可算是势均力敌的,陈寿、裴松之保存的材料也很不少;况且裴松之注《三国志》时,引了许多杂书的材料,很有小说的趣味。因此,这个时代遂成了演义家的绝好题目了。

  《三国志演义》不是一个人做的,乃是五百年的演义家的共同作品。唐朝已有说三国故事的了。段成式《酉阳杂俎》说:“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剧,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又李商隐《骄儿》诗云:“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这都可证晚唐已有说三国的。宋朝“说话”的风气更发达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说北宋晚年的“说话”,共有许多科,内中“说三分”是一种独立科目,不属于“讲史”一科,竟成了一种专科了。苏轼《志林》说:

  途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辄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宋、金分立的时代,南方的平话,北方的院本,都有这一类的历史故事。现在可考见的,只有金院本中的《襄阳会》。到了元朝,我们的材料便多了。《录鬼簿》与《涵虚子》记的杂剧名目中,至少有下列各种是演三国故事的:

  王哗《卧龙冈》

  朱凯《黄鹤楼》

  王实甫《陆续怀橘》《曹子建七步成章》

  关汉卿《管宁割席》《单刀会》

  尚仲贤《诸葛论功》(《录鬼薄》作《武成庙诸葛论功》,不知是否三国故事)

  高文秀《周谒鲁肃》《刘先生襄阳会》

  郑德辉《王粲登楼》《三战吕布》(二本)

  武汉臣《三战吕布》(二本),(按《录鬼薄》,武作的是一部分,余为郑作)

  王仲文《诸葛祭风》《五丈原》

  于伯渊《斩吕布》

  石君宝《哭周瑜》

  赵文宝《烧樊城糜竺收资》

  无名氏《连环计》、《博望烧屯》、《隔江斗智》这十九种之中,现在只有《单刀会》、《博望烧屯》(日本京都文科大学影刻的《元人杂剧三十种》之二)、《连环计》、《隔江斗智》、《王粲登楼》(臧刻《元曲选》百种之一),五种存在。明朝宗室周宪王的《杂剧十段锦》之中,有《关云长义勇辞金》一种,现在也有传本(董康刻的)。

  我们研究这几种现存的杂剧,可以推知宋至明初的三国故事大概与现行的《三国演义》里的故事相差不远。内中只有《王粲登楼》一本是捏造出来的情节;如说蔡邕做丞相,曹子建和他同朝为学士,王粲上万言策,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都是极浅薄的捏造。其余的几本,虽有小节的不同,但大体上都与《三国演义》相差不多。我们从这些杂剧的名目和现存本上,可以推知元朝的三国故事至少有下列各部分:

  (1)吕布故事:《虎牢关三战吕布》、《连环计》、《斩吕布》。

  (2)诸葛亮故事:《卧龙冈》、《博望烧屯》、《烧樊城》、《襄阳会》、《祭风》、《隔江斗智》、《哭周瑜》、《五丈原》。

  (3)周瑜故事:《谒鲁肃》、《隔江斗智》、《哭周瑜》。

  (4)刘、关、张故事:《三战吕布》、《斩吕布》及以上诸剧。

  (5)关羽故事:《义勇辞金》、《单刀会》。

  (6)曹植、管宁等小故事。

  最可注意的是曹操在宋朝已成了一个被人痛恨的人物(见上引苏轼的话),诸葛亮在元朝已成了一个足计多谋的军师,而关羽已成了一个神人。(《义勇辞金》里称他为“关大王”;《单刀会》是元初的戏,题目已称《关大王单刀会》了。)

  散文的《三国演义》自然是从宋以来“说三分”的“话本”变化演进出来的。宋时已有很好的短篇小说,如新发现的《京本通俗小说》(在《烟画东堂小品》中),便是很明白的例。但宋时有无这样长篇的历史话本,还不可知。旧说都以为《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一个杭州人罗贯中做的。罗贯中,或说是名贯,字本中(《七修类稿》);或说是名本,字贯中(《续文献通考》)。《水浒传》、《三国志》、《隋唐演义》、《平妖传》等书,相传都是他做的。大概他是当时的一个演义家,曾做了一些演义体的小说。明初的《三国演义》也许真是他做的。但那个本子和现行的《三国演义》不同。当明万历年间,《水浒传》的改本已风行了,但《三国演义》还是很浅劣的。胡应麟在《庄岳委谈》里说《三国演义》“绝浅陋可嗤”,又说此书与《水浒》“二书浅深工拙,若霄壤之悬”。可见此书在明朝并不曾受文人的看重。

  明朝末年有一个“李卓吾评本”的《三国演义》出现。此本现在也不易得了;日本京都帝国大学铃木豹轩教授藏的一部《英雄谱》,上栏是百十回本的《忠义水浒传》,下栏是这个本子的《三国演义》。我们不知道这个本子和那明初传下来的本子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断定这个本子仍旧是很幼稚的。后来清朝初年,有一个毛宗岗(序始),把这本子大加删改,加上批评,就成了现在通行的《三国志演义》。毛宗岗假托一种“古本”,但我们称它做“毛本”。毛宗冈把明末的本子叫做“俗本”,但我们要称它做“明本”。

  毛本有“凡例”十条,说明他删改明本之处。最重要的有几点:

  (1)文字上的修正:“俗本(即明本,下同)之乎者也等字,大半龃龄不通;又词语冗长,每多复沓处。今悉依古本改正。”

  (2)增入的故事:“如关公秉烛达旦,管宁割席分坐,曹操分香卖履,于禁陵阙见画,以至武侯夫人之才,康成侍儿之慧,邓艾凤兮之对,钟会不汗之答,杜预《左传》之癖;今悉依古本存之。”

  (3)增入的文章:“如孔融荐祢衡表,陈琳讨曹操檄,……今悉依古本增入。”

  (4)削去的故事:“如诸葛亮欲烧魏延于上方谷,诸葛瞻得邓艾书而犹豫未决,之类……今皆削去。”

  (5)削去的诗词:“俗本每至‘后人有诗叹曰’,便处处是周静轩先生,而其诗又甚俚鄙可笑。今此编悉取唐、宋名人作以实之。”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诗句,如钟繇、王朗颂铜雀台,蔡瑁题诗馆驿屋壁,皆伪作七言律体。……今悉依古本削去。”

  (6)辨正的故事:“俗本纪事多讹。如昭烈闻雷失著,及马腾入京遇害,关公封汉寿亭侯,之类,皆与古本不合。又曹后骂曹丞,而俗本反书其党恶;孙夫人投江而死,而俗本但纪其归吴。今悉依古本辨定。”

  我们看了这些改动之处,便可以推想明本《三国演义》的大概情形了。

  我们再总说一句:《三国演义》不是一个人做的,乃是自宋至清初五百多年的演义家的共同作品。

  这部书现行本(毛本)虽是最后的修正本,却仍旧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势力的通俗历史讲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为什么《三国演义》不能有文学价值呢?这也有几个原因:

  第一,《三国演义》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象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此书中最精彩、最有趣味的部分在于赤壁之战的前后,从诸葛亮舌战群儒起,到三气周瑜为止。三国的人才都会聚在这一块,“三分”的局面也定于这一个短时期,所以演义家尽力使用他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打破历史事实的束缚,故能把这个时期写得很热闹。我们看元人的《隔江斗智》与此书中三气周瑜的不同,便可以推想演义家运用想象力的自由。因为想象力不受历史的拘束,所以这一大段能见精彩。但全书的大部分都是严守传说的历史,至多不过能在穿插琐事上表现一点小聪明,不敢尽量想象创造,所以只能成一部通俗历史,而没有文学的价值。《水浒传》全是想象,故能出奇出色;《三国演义》大部分是演述与穿插,故无法能出奇出色。

  第二,《三国演义》的作者,修改者,最后写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他们极力描写诸葛亮,但他们理想中只晓得“足计多谋”是诸葛亮的大本领,所以诸葛亮竟成一个祭风祭星,神机妙算的道士。他们又想写刘备的仁义,然而他们只能写一个庸儒无能的刘备。他们又想写一个神武的关羽,然而关羽竟成了一个骄傲无谋的武夫。这固是时代的关系,(参看《胡适文存》卷一,页五二一五三)但《三国演义》的作者究竟难逃“平凡”的批评。毛宗岗的凡例里说:

  俗本谬托李卓吾先生评阅,……其评中多有唐突昭烈,谩骂武侯之语,今俱削去。

  这种见地便是“平凡”的铁证。至于文学的技术,更“平凡”了。我们试看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一大段;在作者的心里,这一段总算是极力抬高诸葛亮了;但我们读了,只觉得平凡浅薄,令人欲呕。后来写“三气周瑜”一大段,固然比元人的《隔江斗智》高得多了,但仍是很浅薄的描写,把一个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了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并且把诸葛亮也写成了一个奸刁险诈的小人。这些例都是从《三国演义》的最精彩的部分里挑出来的,尚且是这样,其余的部分更不消说了。文学的技术最重剪裁;会剪裁的,只消极力描写一两件事,便能有声有色。《三国演义》最不会剪裁;他的本领在于搜罗一切竹头木屑,破烂铜铁,不肯遗漏一点,因为不肯剪裁,故此书不成为文学的作品。

  话虽如此,然而《三国演义》究竟是一部绝好的通俗历史。在几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没有一部书比得上它的魔力,五百年来,无数的失学国民从这部书里得着了无数的常识与智慧,从这部书里学会了看书写信作文的技能,从这部书里学得了做人与应世的本领。他们不求高超的见解,也不求文学的技能;他们只求一部趣味浓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书。《四书五经》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廿四史》与《通鉴》、《纲鉴》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古文观止》与《古文辞类纂》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但是《三国演义》恰能供给这个要求。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要求,我们都曾尝过他的魔力,我们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我们都应该对他表示相当的敬意与感谢!

  十一,五,十六在北京

  注:作此序时,曾参用周豫才先生的《小说史讲义》稿本,不及一一注出,特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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