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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广西的印象(2)


  广西给我的第三个印象是治安。广西全省现在只有十七团兵,连兵官共有两万人,可算是真能裁兵的了。但全省无盗匪,人民真能享治安的幸福。我们作长途旅行,半夜后在最荒凉的江岸边泊船,点起火把来游岩洞,惊起茅蓬里的贫民,但船家客人都不感觉一毫危险。汽车路上,有山坡之处,往往可见一个灰布少年,拿着枪杆,站在山上守卫。这不是军士,只是民团的团员在那儿担任守卫的。

  广西本来颇多匪祸,全省岩洞最多,最容易窝藏盗匪。有人对我说,广西人从前种田的要背着枪下田,牧牛的要背着枪赶牛。近年盗匪肃清,最大原因在于政治清明,县长不敢不认真作事,民团的组织又能达到农村,保甲的制度可以实行,清乡的工作就容易了。人民的比较优秀分子又往往受过军事的训练,政府把旧式枪械发给兵团,人民有了组织,又有武器,所以有自卫的能力。广西诸领袖常说他们的“三自政策”——自卫,自给,自治。现在至少可以说是已做到了人民自卫的一层。我们所见的广西的治安,大部分是建筑在人民的自卫力之上的。

  在这里, 我可以连带提到广西给我的第四个印象, 那就是武化的精神。我用 “武化” 一个名词,不是讥讽广西,实是颂扬广西。我的朋友傅益真先生曾说,“学西洋的文明不难,最难学的是西洋的野蛮。”他的意思是说,学西洋文化不难,学西洋的武化最难。我们中国人聪明才智足够使我们学会西洋的文明,但我们的传统的旧习惯,旧礼教,都使我们不能在短时期内学会西洋人的尚武风气。西洋民族所到的地方,个个国家都认识他们的武力的优越,然而那无数国家之中,只有一个日本学会了西洋的武化,其余的国家——从红海到太平洋——没有一个学会了这个最令人羡慕而又最不易学的方面。然而学不会西洋武化的国家,也没有工夫来好好的学习西洋的文化,因为他们没有自卫力,所以时时在救亡图存的危机中,文化的努力是不容易生效力的。

  中国想学人家的武化(强兵),如今已不止六十年了,始终没有学到家。这是很容易解释的。中国本是一个受八股文人统治的国家,根本就有贱视武化的风气,所以当日倡办武备学堂和军官学校的大臣,绝不肯把他们自己的子弟送过去学武备。日本所以容易学会西洋的武化,正因为武士在封建的日本原是地位最高的一个阶级。在中国,尽管有歌颂绿林好汉的小说,当兵却是社会最贱视的职业,比做绿林强盗还低一级!在这种心理没有转变过来的时候,武化是学不会的。

  在最近十年中,这种心理才有点转变了,转变的原因是颇复杂的:第一是新式教育渐渐收效了,“壮健”渐渐成为人们羡慕的对象了,运动场上的好汉也渐渐被社会崇拜了。第二是辛亥革命以来中央各省的政权往往落在军人手里,军人的地位抬高了。第三是民十四五年之间,革命军队有了主义的宣传,多有青年学生的热心参加,使青年人对于“革命军人”发生信仰与崇羡。第四是最近四年的国难,尤其是淞沪之战与长城之战,使青年人都感觉武装捍卫国家是一种最光荣的事业。—— 这里最后的两个原因,是上文所说的心理转变的最重要原因。军人的可羡慕,不在乎他们的地位之高成权威之大,而在乎他们的能为国家出死力,为主义出死力。这才是心理转变的真正起点。

  可惜这种心理转变来的太缓,太晚,所以我们至今还不曾做到武化,还不曾做到民族国家的自卫力量。但在全国各省之中,广西一省似乎是个例外。我们在广西旅行,不能不感觉到广西人民的武化精神确是比别省人民高的多,普遍的多。这不仅仅是全省灰布制服给我们的印象,也不仅仅是民团制度给我们的印象。我想这里的原因,一部分是历史的,一部分是人为的。一是因为广西民族中有苗、猺、獞、狪、狑、猓猓(今日官书均改写“徭,童,同,令,果果”)诸原种,富有强悍的生活力,而受汉族柔弱文化的恶影响较少。(广西没有邹鲁校长和古直主任,所以我这句话是不会引起广西朋友的误会的。)一是因为太平天国的威风至今还存留在广西人的传说里。一是因为广西在近世史上颇有受民众崇拜的武将,如刘永福,冯子材之流,而没有特别出色的文人,所以民间还不曾有重文轻武的风气。一是因为在最近的革命战史上,广西的军队和他们的领袖曾立大功,得大名,这种荣誉至今还存在民间。一是因为最近十年中,全省虽然屡次经过大乱,收拾整顿的工作都是几个很有能力的军事领袖主持的,在全省人民的心目中,他们是很受崇敬的。—— 因为这种种原因,广西的武化,似乎比别省特别容易收效。我到邕宁的时候,还在 “新年”时期,白健生先生邀我到公共体育场去看“舞狮子”的竞赛。狮子有九队,都是本地公务人员和商人组织的。舞狮子之外,还有各种武术比赛,参加的有不少的女学生,有打拳的,有舞刀的。利用“过年”来提倡尚武的精神,也是广西式的一种表示。至于民团训练的成绩是大家知道的……广西学校里的军事训练,施行比别省早,成绩也比别省好。在学校里,不但学生要受军训,校长教职员也要受军训,所以学校里的“次队长”的地位与权力往往比校长高的多。中央颁布的兵役法,至今未能实行,广西却已在实行了……广西征兵之法是预先在各地宣传国民服兵役的重要和光荣;由政府派定各区应抽出壮丁的比例,例如某村又壮了百人,应征二十分之一,村长(即小学校长,即后备队队长)即召集这一百壮了,问谁愿应征;若愿去者满五人,即已足额;若不足五人,即用抽签法决定谁先去应征。这次征来的新兵,我们在桂林遇见一些,都是很活泼高兴的少年,有进过中学一两年的,有高小毕业的。在那独秀峰最高亭子上的晚照里,我们看那些活泼可爱的灰布青年在那儿自由眺望,自由谈论,我们真不胜感叹国家民族争生存的一线希望是在这一辈武化青年的身上了!

  广西给我的印象,大致是很好的。但是广西也有一些可以使我们代为焦虑的地方。

  第一,财政的困难是很明显的。广西是个地瘠民贫的地方,担负那种种急送的新建设,是很吃力的。据第一回广西年鉴的报告,二十二年度的全省总收入五千万元之中,百分之三十五有零是“禁烟罚金”,这是烟土过境的税收。这种收入是不可靠的;将来贵州或不种烟了,或出境改道了,都可以大影响到广西省库的收入。同年总支出五千二百万元之中,百分之四十是军务费,这在一个贫瘠的省份是很可惊的数字。万一收入骤减了,这样巨大的军务费是不是能跟着大减呢?还是裁减建设经费呢?还是增加人民负担呢?

  第二,历史的关系使广西处于一个颇为难的政治局势,成为所谓“西南”的一部分。这个政治局势,无论对内对外都是很为难的。我们深信李德邻、白健生先生的国家思想是很可以依赖的,他们也曾郑重宣言他们绝无用武力向省外发展的思想。但我们总觉得两广现在所处的局势,实在不能适应现时中国的国难局面。现在国人要求的是统一,而敌人所渴望的是我们的分裂。凡不能实心助成国家的统一的,总不免有为敌人所快意的嫌疑。况且这个独立的形势,使两广时时感觉有对内自保的必要,因此军备就不能减编,而军费就不能不扩张。这种事实,既非国家之福,又岂是两广自身之福吗?

  第三,我们深信,凡有为的政治,——所谓建设——全靠得人与否。建设必须有专家的计划,与专家的执行。计划不得当,则伤财劳民而无所成。执行不得当,则虽有良法美意,终归于失败。广西的几位领袖的道德,操守,勤劳,都是我们绝对信任的。但我们观察广西的各种新建设,不能不感觉这里还缺乏一个专家的“智囊团”做设计的参谋本部;更缺乏无数多方面的科学人才做实行计划的工作人员。最有希望的事业似乎是兽医事业,这是因为主持的美国罗铎(Redier)先生是一位在菲律宾创办兽医事业多年并且有大成效的专家。我们看他带来的几位菲律宾专家助手,或在试种畜牧的草料,或在试验畜种,或在帮助训练工作人员,我们应该可以明白一种大规模的建设事业是需要大队专家的合作的,是需要精密的设备的,是需要长时期的研究与试验的,是需要训练多数的工作人员的。然而邕宁人士的议论已颇嫌罗铎的工作用钱太多了,费时太久了,用外国人太多了,太专断不受商量了。

  “求治太急”的毛病,在政治上固然应该避免,在科学工艺的建设上格外应该避免。我在邕宁的公务人员的讲演会上,曾讲一次“元祐党人碑”,指出王荆公的有为未必全是,而司马温公诸人的主张无为未必全非。有为的政治有两个必要的条件:一是物质的条件,如交通等等;一是人才的条件,所谓人才,不仅是廉洁有操守的正人而已,还须要有权威的专家,能设计能执行的专家。这种条件若不具备,有为的政治是往往有错误或失败的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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