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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九月廿五日(星三)


  晨起入校,办注册事。下午有印度人Setna君来访。此君自孟买来,与前记之盘地亚君同乡也。

  夜往戏园观南君夫妇(Southern and Marlowe)演萧氏名剧 Hamlet。南君串Hamlet,其妻马女士串Ophelia。此戏为萧氏名剧中之最难演串者,因Hamlet之唱白居全书十分之九,为书中主人者甚不易得,故难也。剧中事实,约略记之如下:

  丹麦之王有弟Claudius,伺其兄昼寝,潜以毒灌入耳内,遂弑之;复求婚于其兄之后,许焉,遂篡位。故王之子Hamlet耻其母所为,哀痛不欲生。适故王之鬼现形于某处,王子闻之,夜往伺之。鬼为言遭弑之状。王子大愤,誓为报仇。然王子温柔,宽仁长者也。转念鬼语,或不可深信,思有以证之。又惧见猜,乃佯狂以自晦。尝爱一女子Ophelia,女子父兄皆不愿之,令女尽还所遗书物,人或疑王子为爱狂也。其叔狡诈,常戒备之。王子喜戏曲,一日观剧,忽有所悟,因改窜一旧剧,令其中情节与其父之死相仿佛,因设筵招其叔往观之。其叔观至进毒一节,大怒,拂袖遁去。后招其子入宫,适篡王方伏地忏悔,王子拔剑欲刺之。继思罪人方在忏悔,杀之,其魂魄可升天,是福之也,遂舍之。入宫,数其母之罪。母愧悔大哭。时Ophelia之父Polonius方伏帷后窃听,偶作声,王子以为其叔也,拔剑隔帷刺之,毙。明日,其叔假杀大臣罪,送其侄往英国,而嘱英王杀之。途中王子窃发国书,得其谋,潜易其词,令英人杀监者二人,皆其友也。海行数日,遇海盗,王子与斗,被虏去,后盗知为王子,纵之生还,令纳金以赎,王子遂复归丹麦。

  时被杀大臣之女既恸失所欢,又哀父死于非命,遂发狂投水死。其兄归自异国,欲报父仇,王复耸动之,令与王子决斗,以毒药淬刃。决斗之日,王犹恐其侄不死,则置毒酒中,欲以赐之。既斗,王子受微伤,其仇伤重将死矣。后忽思饮,举毒酒尽之,毒发立毙;临死呼曰,“酒也,酒也!”受伤之仇本任侠少年,以父仇故,堕奸人术中,至是自知将死,遂告王子以刃中有毒,已不可救,主谋者篡王也。王子闻之,恨极,即剸刃篡王之腹,遂毙。王子毒发亦死。

  南君(Southern)串王子大佳。吾去岁观其串 Romeo and Juliet颇以为不如其妻,今乃知名下果无虚士耳。原书分五出廿幕:

  胡适留学日记

  是夜之戏仅有五出十幕而已,则已删去十幕矣。盖萧氏著书之时,远在十七世纪初,舞台尚未有布景。所谓景者,正如吾国旧剧悬牌为关门,设帐为床而已,故不妨多其幕景。今日之剧场则不然矣。布景皆须逼真,而装置为难,决不能刻刻换景,则择其可合并者并之,不可并者或仍或去,其所换之景,皆必不可不换者也。即如今夜之戏,第一出之五幕,皆不能不换者也。(四五两幕同在郊外,惟王子随鬼下,故不能不另易一景。)第二出仅有一幕,布王宫之景,藩老立宫侧,其女奔诉王子来访狂态,遂同下。王子上,遇优人,已而下。王后并出,潘老以王子情书示之,是合第一幕于第二幕也。第三出原有四幕,今仅存三幕,其原第一幕已并入第二出之下半。所存幕一为王宫演剧,篡王遁去;幕二为王宫,王子入宫,见王方伏地祈天;幕三为后宫。第四出原有七幕,今删存一幕,则原文第五幕也。原第七幕亦并入此幕。其余各幕,皆删去,以其无甚紧要也。第五出仍原文之旧,有二幕,以其不可删并也。即此一节,可见古今情形之异,尤可见戏剧之进化。留心此事者,苟细心研究之,于舞台布景分幕之法思过半矣。

  此剧仅第一、四、五,三幕,鬼景幽寂动人,台上灯火尽歇,幽暗仅可辨人影往来而已。此景甚动人,余皆寻常无足道也。

  南君串王子,写孝子神情都现。 Hamlet为萧氏剧中人物之最有名者,其人以孝子而遭再醮之母,其所嫁又其杀父之仇也。以仁人之心,而处天下最逆最惨最酷之境;以忠厚长者,而使之报不共戴天之仇:其仇又即其母与叔也,其事又极暗昧无据。荒郊鬼语,谁则信之?不知者方以为觊觎王位耳。读其事者,宜合吾国史上伯奇、申生、子胥诸人之境地观之,尤宜知王子处境,比较诸人尤为难处,其人其事,为吾国历史伦理所未有,知此而后可以论此剧中情节。

  王子之大病在于寡断。当其荒郊寒夜,骤闻鬼语,热血都沸,其意气直可剸刃其仇而碎砾之。及明日而理胜其气:一则曰鬼语果可信耶?再则曰此人果吾仇耶?三则曰吾乃忍杀人耶?至于三思,则意气都尽矣。王子之人格全在独语时见之。剧中无人自语,谓之独语(Soliloquy),颇似吾国之自白,尤似近日新剧中小连生诸人之演说,但西方之独语声容都周到,不如吾国自白之冗长可厌耳。独语为剧中大忌,可偶用不可常用,此剧独多用此法,以事异人殊,其事为不可告人之事,其人为咄咄书空之人,故不妨多作指天画地之语耳。吾国旧剧自白姓名籍贯,生平职业,最为陋套,以其失真也。吾国之唱剧亦最无理。即如《空城计》,岂有兵临城下尚缓步高唱之理?吾人习焉不察,使异邦人观之,不笑死耶?即如《燕子笺》一书,其布局之奇,可颉颃西剧,然以词曲为之,便失精彩。又如《桃花扇》,使近人以说白改演之,当更动人。又如,新剧中之《明末遗恨》,使多用唱本,则决不如说白之逼真动人也。

  萧氏之剧,必有一丑角之戏,谓之插诨(Comical part)。此剧中之潘老丈,蠢态可掬,真是神来之笔。后半掘坟一节,掘坟工人亦是丑角,其人亦一蠢物,令人捧腹。凡丑角之戏,非在台上演出,不能全行领会。即如掘坟一节(原文第五出幕一第十五行以下),匆匆读过,初不着意,及演出始知为妙文也。吾国丑角之戏亦有佳者。然丑角要在俗不伤雅,生平所见,西剧中丑角以萧氏名剧 Much Ado About Nothing中之Dogberry为最佳,他如 HenryⅣ中之Falstaff当极佳,惜不得舞台上见之耳。

  南君串王子,第一出独语时神情真佳绝。此后则对潘老丈种种藐视之态,尤为毕肖。盖王子极鄙薄潘老,而潘老偏不知趣,故王子毎戏弄之,冷嘲热骂,以佯狂出之,皆恰如其身分,此其所以为佳也。

  马女士(Julia Marlowe)串娥蜚(Ophelia),王子之意中人也,此为萧氏戏中女子之特异者。萧氏之女子如Portia,Juliet,Beatrice之类,皆有须眉巾帼气象,独娥蜚始则婉转将顺老父,中则犹豫不断,不忍背其父之乱命,终则一哀失心,绝命井底。迹其一生所行,颇似东方女子,西人多不喜之。吾去岁曾作一论为之辩护,以非论剧本旨,故不载。马女士串此女,于第四出发狂一幕,声容凄婉,哀动四座。其狂歌数章,声细仅可辨,然乃益哀。若放声高歌,则未免不近人情矣。散花一节尤伤心,初读是书时,有人语谓此时女以花分赠王后及其兄,而是夜乃无赠花之事,但女自语作狂言耳。二解不知孰是。

  剧中配角亦多佳者。丑角潘老,吾已言之矣。此外如篡王,奸状如绘,亦殊不易得。潘老之子乃不甚出色,王子之友Horatio亦不大佳,殊失望耳。

  是夜座客为满,名人如白博士(Hon. Andrew D. White)亦在座。

  是夜有一、二小节颇不满意,如布景牵合之处有颇牵强者。如第二出之第一幕合于第二幕,颇不近情。又如,第三出之演剧宜在王子之宫,所设景乃似王宫,是草率也。

  此剧为萧氏第一名著,其中佳句多不胜收,文人多援引之。凡读萧氏书,几无不读此剧者,书中名句如:

  1."Frailty, thy name is woman!"

  2."Give every man thy ear but few thy voice."

  3."Loan oft loses both itself and friend."

  4."This above all, to thine own self be true,

  And it must follow, as the night, the day.

  Thou caust not then be false to any man."

  5."Couscience does make cowards of us all."

  〔中译〕

  1.女人即脆弱!

  2.多听少说。

  3.朋友常随借贷一同失去。

  4.惟诚以待己,始能诚以待人,一如黑夜总是随白昼而至。

  5.良心使人谨慎。

  此种名句,今人人皆能道之,已成谚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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