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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就像你永永不会死一样”(4)


  星期二(二十五日)上午至下午极好,下午四时又抽出比昨日更浓之脓水十五至二十CC。看来此处病源渐好。……

  下午八时,温度与脉又高,知必又蔓延一处矣。医生及同人又转悲观。……幸十二时以后逐渐下降。

  今日(二十六)温度与脉仍逐渐下降中,故一切可以乐观。

  孟真此信是研究院油印分送的。他的草字本不很好认。二十四日先记“下午四时用针一探”,后记“下午二时顾仁开始抽脓”,此“二时”当是“六时”之误认。据此信,二十四日晨顾仁医生已参加意见,主张刺穿胸脓,至下午四时才作第一次试探的刺穿,下午六时才由顾仁抽出五百多公撮的脓。故杨医生记诊断刺穿及延请顾仁抽出大量的脓,皆在二十三日及二十三晚,必是错误。

  孟真二十八日给我的信上也说:

  ……Empyema抽脓水三次。一次在二十四晚,抽五百CC。一次在二十四(当是二十五之误)下午,抽十五至二十CC。一次为今晨(二十八),已现清色,约四十CC。

  我的日记,摘抄如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今天消息最恶:殷汝耕果已成立冀东自治政府。宋哲元等都到了天津。……长沙无电报来。但主任医师顾仁有电给协和外科主任娄克思先生,请他去会商。他已定二十八晨飞南京转长沙。下午我接翁咏霓电:“日内天气不良,飞机难行。竹垚生已在京虚候二日。”

  我与协和王锡炽院长电话商量后,发两电。一给咏霓,告以顾仁电约娄克思会商,拟二十八飞京转湘,乞备机,并电告明日天气。一给经农孟真,告以娄克思二十八飞京,并望电告病情。

  十二月二十七日得孟真电:“两次抽脓,医以抽不尽,必须开割肋膜,坚请协和主任来,……愈速愈妙。……”协和电话说娄克思决定明早飞京。我电告咏霓备机。

  十二月二十八日昨夜我写一文,到两点始睡,外面大风,我很虑今早Dr.Loucks飞不成。两次醒来,听见大风怒号,心极焦急。

  早晨始知Loucks已飞去了。

  长沙南京无电报。晚间得王院长电话,知娄医生已到南京,明早飞湘。

  据杨医生的记录,在君“自二十七日以后,时醒时睡,神志不甚清晰。二十八日晨,顾仁医生于第五肋骨处开割,果然发现第五肋骨已折,并取出一百五十公撮之浓脓(此可更正孟真所记的小误)。培养及染色检查结果,发现脓中有肺炎双球菌。开割口约二寸,置放出脓管。二十九日,三十日,两日体温复常。时协和医院外科主任娄克思已到长沙,会诊之决定,再用X光照胸部。因该处心影所蔽,照片不能详明。以探针试胸部脓管,为后向上升,深有尺余。

  民国二十五年(1936)一月一日,我早起时,接到协和王院长的电话,说娄克思主任有电报来,说“在君病状有进步,后果尚难预测”。

  娄克思一月二日与孟真同离开长沙。孟真电告我:“病无变。面详。”娄克思一月二日留下这个报告,我依杨济时先生的译文,记在下面:

  据两日以来之观察,大致情形为作脓发炎,加之一氧化碳并发毒之结果,肺部不免有发炎变化。惟因心影遮蔽,不易诊察。除已发现之作脓处外,其他处恐尚有较小之同样病态。惟此类脓胞或不大,不能觉察也。

  综观病前衡阳旅行之种种疲劳,煤气中毒等等不幸之经过,余个人意见以为脑中枢血管损坏足以解释目下之情形,尤以步行上南岳山,入矿底,离床坐起,过度费力之动作为最严重。衡阳中毒后二日之昏迷,右臂之痉挛,第二次过度动作(指离床下地)后发生失语,大小便无节制,强度之痉挛——脑部血管出血,或脑部脉管血栓形成,足以解释现在之诊状。肋骨截伤非主要症。目下胸腔作脓,可增剧脑部血管固有之损坏(瘀斑出血肿胀等)。此类病理变化,以煤气为主因。……娄克思(原译文见《独立》第一八九号,页十四。我此次引用,曾改变标点一二处。)

  一月四日,下午一点,我得长沙电报:“在君病转危。”三点一刻得电报:“病转危。”九点又得电报:“病危,似系脑充血。”下午徐韦曼自长沙来电报:

  Surgical condition improving. Fever steadily mounting. White cell lowering. Aphasia(失语症),spasticity(剧性痉挛)and drowisiness stationary. Suspect cerebral complication. Meet Fu and Loucks. Arrange neurological or internal consultation.

  晚上九点半,我和协和王院长到西车站接着娄克思医生与孟真。我们同到王家,请协和的内科主任Dr.Dieuaide,神经系科主任Dr.Lyman,脑外科医师关颂韬,同来会议,从十点到半夜后,大家拟定长电,我送到电报局打给杨济时医生。电文凡五十三字,大意说,内外科主任与神经系科主任均可随时去长沙,病理诊断似系大脑脉管损坏,暂勿注射葡萄糖。

  那天会议时,他们听了娄克思的报告,都以为十二月九日晨在君的病已是脑中枢脉管损坏了,故有两日的昏迷,又有右臂的痉挛。

  一月五日,上午没有长沙电报。午饭后,王院长来电话,说他连得两急电:第一电请协和速派医生飞去。第二电是十二点二十五分发的,说“丁垂危!”

  我赶到协和医院,与Loucks,Lyman,Dieuaide及关颂韬五人会商,复一电云:“明早快车来”。

  晚上我在王正辅先生家,得王院长电话,说在君下午死了!我赶回家,得电报:“在君昨日转危,于今日下午五时四十分逝世。经农、韦曼。”

  在君真死了!

  一月六日,我去看林斐成先生(行规),他有在君遗嘱的副本,我摘抄了其中关于丧葬的部分,电告经农与徐韦曼,又电告遗嘱执行人竹垚生,请他将遗嘱与咏霓商酌办理。当晚得徐新六、竹垚生回电,垚生今晚携遗嘱入京示咏霓。(遗嘱见附录)

  在君是为了“求知”死的,是为了国家的备战工作死的,是为了工作不避劳苦而死的。他的最适当的墓志铭应该是他最喜欢的句子:

  明天就死又何妨!
  只拼命做工,
  就像你永永不会死一样!

  (1956年3月12晨三时写完 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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