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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历、长庆间的诗人(4)


  上文引白诗有“病眼”的话。张籍的眼睛有病,屡见于他自己和他的朋友的诗里。他有《患眼》诗;孟郊有《寄张籍》诗,末段云:

  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尔珍?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

  张籍与孟郊、韩愈相交最久。韩愈很敬重他,屡次推荐他,三十年敬礼不衰,他也很感激韩愈,他有《祭退之》一篇中说:

  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黯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由兹类朋党,骨肉无以当。……出则连辔驰,寝则对榻床;搜穷古今书,事事相酌量;有花必同寻,有月必同望。……到今三十年,曾不少异更。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

  他有两篇劝告韩愈的书【文见东雅堂《昌黎先生集》卷十四,页三六—四〇注中】,劝戒他不要赌博,期望他用全副精力著一部书。这边可以表见张籍的人格和他们两人的交谊。

  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今所传张籍诗中无《商女》《勤齐》两篇,大概已佚了】。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

  白居易是主张“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详见下章】,故他认张籍为同志。张籍《遗韩愈》书中有云:

  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理;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

  这也可见张籍的严肃态度。白居易说他“未尝著空文”,大致是不错的。张籍有《沈千运旧居》一篇,对于千运表示十分崇敬。诗中有云:

  汝北君子宅,我来见颓墉。……君辞天子书,放意任体躬。……高议切星辰,余声激喑聋。方将旌旧闾,百世可封崇。嗟其未积年,已为荒林丛!时岂无知音?不能崇此风。浩荡竟无睹,我将安所从?

  沈千运即上文元结《箧中集·序》中说过的“凡所为文皆与时异”的吴兴沈千运。他代表天宝以前的严肃文学的运动,影响了元结、孟云卿一班人,盂云卿似乎又影响了杜甫【看本章第一节】。张籍这样崇敬沈千运,故他自己的文学也属于这严肃认真的一路。

  这一路的文学只是要用文学来表现人生,要用诗歌来描写人生的呼号冤苦。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问题诗,便是这种文学的模范。张籍的天才高,故他的成绩很高。他的社会乐府,上可以比杜甫,下可以比白居易。元结、元稹都不及他。

  他的《董公诗》,虽受白居易的称许,其实算不得好诗。他的《学仙诗》稍好一点,也只是平铺直叙,没有深刻的诗味。《学仙》的大略是:

  楼观开朱门,树木连房廊。中有学仙人,少年休谷粮。……自言天老书,秘覆云锦囊。百年度一人,妄泄有灾殃。每占有仙相,然后传此方。……守神保元气,动息随天罡。炉烧丹砂尽,昼夜候火光。药成既服食,计日乘鸾凰。虚空无灵应……寿命多夭伤。身殁惧人见,夜埋山谷傍。求道慕灵异,不如守寻常。先王知其非,戒之在国章。

  这样叙述,竟是一篇有韵的散文,严格地说,不能叫做诗。但唐朝的皇帝自附于老子的后裔,尊道教为国教,炼丹求长生是贵族社会的一种风尚,公主贵妇人往往有入道院作女道士的,热中的文人往往以隐居修道作求仕宦的捷径。张籍这样公然攻击学仙,可以代表当日这班新文人的大胆的精神。

  他的乐府新诗讨论到不少的社会问题。其中有一组是关于妇人的问题的。他的诗很表示他对于妇人的同情,常常代妇人喊冤诉苦。试看他写离别之苦:

  离怨

  切切重切切,秋风桂枝折。人当少年嫁,我当少年别。念君非征行,年年长远途。妾身甘独殁,高堂有舅姑。山川岂遥远?行人自不返!

  这是很严厉的责备男子。

  妾薄命

  薄命嫁得良家子,无事从军去万里。……与君一日为夫妇,千年万岁亦相守。君爱龙城征战功,妾愿青楼欢乐同【此处青楼并不指妓家,只泛指闺房】。人人各各有所欲,讵得将心入君腹!

  这是公然承认妇人有她的正当要求,忍心不顾这种要求,便是不人道。

  别离曲

  行人结束出门去,几时更踏门前路?忆昔君初纳采时,不言身属辽阳戍。早知今日当别离,成君家计良为谁?男儿生身自有役,那得误我少年时?不如逐君征战死:谁能独老空闺里!

  这样承认妇人“少年时”应当爱护珍贵,与前一首相同。这三首都是很明白地攻击“守活寡”的婚姻生活。

  离妇

  十载来夫家,闺门无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古礼有“无子去”之条】。……堂上谢姑嫜,长跪请离辞。姑嫜见我往,将决复沉疑;与我古时钏,留我嫁时衣;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昔日初为妇,当君贫贱时,昼夜常纺绩,不得事蛾眉;辛勤积黄金,济君寒与饥。洛阳买大宅,邯郸买侍儿;夫婿乘龙马,出入有光仪。将为富家妇,永为子孙资。谁谓出君门,一身上车归!——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

  这是公然攻击“无子去”的野蛮礼制。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最无理的是因无子而出妻。张籍此诗是代妇女鸣不平的最有力的喊声。

  张籍有一篇《节妇吟》,虽然是一篇寓言,却算得一篇最哀艳的情诗。当时李师道父子三世割据一方,是最跋扈的一个藩镇。李师道大概慕张籍的名,想聘他去;张籍虽是一个穷瞎的太祝,却不愿就他的聘,故寄此诗去婉转辞谢:

  节妇吟 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明光殿】。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这种诗有一底一面:底是却聘,面是一首哀情诗。丢开了谜底,仍不失为一首绝好的情诗。这才叫做“言近而旨远”。旨远不难,难在言近。旨便是底子,言便是面子。凡不知谜底便不可懂的,都不成诗。

  他的《商女诗》,大概是写娼妓问题的,故白居易说此诗“可感悍妇仁”。可惜不传了,集中现存《江南行》一首,写的是江南水乡的娼家生活。

  他的《乌夜啼引》,用古代民间的一个迷信——“乌夜啼则遇赦”——作题目,描写妇女的心理最真实、最恳切;在他的诗里,这一篇可算是最哀艳的了。

  乌夜啼引

  秦乌啼哑哑,
  夜啼长安吏人家。
  吏人得罪囚在狱,
  倾家卖产将自赎。
  少妇起听夜啼乌,
  知是官家有赦书,
  下床心喜不重寐,
  未明上堂贺舅姑。
  少妇语啼乌:
  汝啼慎勿虚!
  借汝庭树作高巢,
  年年不令伤尔雏。

  他不说这吏人是否冤枉,也不说后来他曾否得赦;他只描写他家中少妇的忧愁、希冀——无可奈何之中的希冀。这首诗的见地与技术都是极高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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