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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唐初的白话诗(5)


  各书相差,从贞观七年到贞元末【六三三—八〇〇】,有一百七十年之多!这可见古人因闾丘胤序中未有年代,故未免自由猜测;念常老实把此事移到中唐,我更移后一步,便到了晚唐了。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好证据,不过依据向来分唐诗为“初、盛、中、晚”四期的习惯,总觉得初唐似乎不会有这种白话诗出现。但我发现王梵志的白话诗以后,又从敦煌写本《历代法宝记》里证实了盛唐时人已称引梵志的诗,我的主张不能不改变了。

  但我总觉得寒山、拾得的诗是在王梵志之后,似是有意模仿梵志的。梵志生在河南,他的白话诗流传四方,南方有人继起,寒山子便是当时的学梵志的一个南方诗人。拾得、丰干大概更在后了,大概都是后来逐渐附丽上去的。

  以我所知,关于寒山的材料大概都不可靠。比较可信的只有两件,都是宋以前的记载。

  第一件是五代时禅宗大师风穴延沼禅师引的寒山诗句【延沼死于九七三】。《风穴语录》【《续藏经》二,二三套,二册,页一二〇】有一条说:

  上堂,举寒山诗曰:

  梵志死去来,魂识见阎老。读尽百王书,未免受捶拷。一称“南无佛”,皆以成佛道。

  此诗不在现传《寒山诗》各本里;大概十世纪里延沼所见当是古本。此诗说梵志见阎王的故事,可见寒山的诗出于梵志之后。大概王梵志的诗流传很远,遂开白话诗的风气,延沼所引的诗可以暗示梵志与寒山的关系。

  第二件是《太平广记》卷五十五的“寒山子”一条。《太平广记》是宋初【九七八】编成的,所收的都是宋以前的小说杂记。这一条注云,“出《仙传拾遗》”,其文如下:

  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七六六—七七九】,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为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能警励流俗。桐柏徵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十余年,忽不复见。……

  这是关于寒山子的最古的记载。此条下半说到咸通十二年【八七一】道士李褐见仙人寒山子的事,可见此文作于唐末,此时寒山子已成仙人了。但此文说寒山子隐居天台在大历时,可见他生于八世纪初期,他的时代约当七〇〇至七八〇,正是盛唐时期了。他的诗集三卷,是徐灵府“序而集之”的。徐灵府是钱塘人,隐居天目山修道,辞武宗【八四一—八四六】的征辟,绝粒久之而死。作《寒山集》序的人是一个道士,寒山子的传又在《仙传拾遗》里,可见寒山子在当日被人看做一个修道的隐士,到后来才被人编排作国清寺的贫子。

  拾得与丰干皆不见于宋以前的记载。只有闾丘胤的序里说寒山是文殊菩萨,拾得是普贤菩萨,丰干是弥陀佛;丰干是一个禅师,在唐兴县的国清寺里;寒山、拾得都“状如贫子,又似风狂,或去或来,在国清寺库院走使厨中着火”。

  大概当时的道士与和尚都抢着要拉寒山。徐灵府是道士,故把寒山子看作修道之士;后来的道士遂把寒山看作《神仙传》中人了。天台本是佛教的一个中心,岂肯轻易放过这样一位本山的名人?所以天台的和尚便也造作神话,把寒山化作佛门的一位菩萨,又拉出丰干、拾得来作陪。到了宋代禅宗诸书里——例如志南的《寒山集》后序——寒山、拾得便成了能谈禅机,说话头的禅师了。

  寒山虽然生当盛唐,他的诗分明属于王梵志的一路,故我们选他的几首诗附在这里:

  (一)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二)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不恨会人稀,秖为知音寡。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三)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微风吹幽松,近听声逾好。下有斑白人,喃喃诵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四)

  若人逢鬼魅,第一莫惊懅。捺硬莫睬渠,呼名自当去。烧香请佛力,礼拜求僧助。蚊子叮铁牛,无渠下嘴处!

  (五)

  有人把椿树,唤作白栴檀。学道多沙数,几个得泥洹?弃金却担草,谩他亦自谩。似聚沙一处,成团亦大难。

  (六)

  快哉混沌身,不饭复不尿。遭得谁钻凿,因兹立九窍。朝朝为衣食,岁岁愁租调。千个争一钱,聚头亡命叫。

  (七)

  出身既扰扰,世事非一状。未能舍流俗,所以相退访。昨吊徐五死,今送刘三葬,日日不得闲,为此心凄怆。

  (八)

  我在村中住,众推无比方。昨日到城下,仍被狗形相。或嫌袴太窄,或说衫少长。撑却鸡子眼,雀儿舞堂堂。

  (九)

  三五痴后生,作事不真实:未读十卷书,强把雌黄笔;将他《儒行篇》,唤作《盗贼律》。脱体似蟫虫,咬破他书帙。

  拾得与丰干的诗大概出于后人仿作,故不举例了。

  后记

  这一章印成后,我又在唐人冯翊的《桂苑丛谈》【《唐代丛书》初集】里寻得“王梵志”一条,其文与《太平广记》所载相同,而稍有异文,其异文多可校正《广记》之误;大概两书同出于一个来源,而冯氏本较早,故讹误较少。冯翊的事迹不可考,但《桂苑丛谈》多记咸通、乾符间【八六八七九】的事,又有一条写“吴王收复浙右之岁”,吴王即杨行密,死于九〇五年。此书大概作于九〇〇年左右,在《太平广记》编纂【九七八】之前约八十年。今钞此条全文如下,异文之傍加圈为记: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至七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及问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曰﹞【似应有“曰”字“我﹝王﹞似脱一“王”字】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

  (一九二七,十二,八,胡适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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