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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李贄──自相衝突的哲學家(5)


  如果知識分子放棄了正統的儒家觀念,則王朝的安全會立即受到威脅。知識分子在政治上是政府中的各級官員,在經濟上是中等以上的地主,因而也是這個社會的真正主人。而正統的儒家觀念又是維繫他們的紐帶,除此而外,再無別的因素足以使他們相聚一堂,和衷共濟。所以李贄在晚年被捕入獄,雖然也被指控為行為不檢,但審判官在審訊的時候對此並不斤斤計較,所注意的乃是他「惑世誣民」的著作。李贄本人也早就預感到了這一點。他把他的一部著作題為《焚書》,意思是早晚必將付之一炬;另一部著作題為《藏書》,意思是有干時議,必須藏之名山,等待適當的時機再行傳播。

  李贄與耿定向決裂以後,隨即公佈了他寫給耿定向的函件,指斥他的虛偽。耿定向以眼還眼,如法炮製,也把他寫給另一位朋友的信廣為抄傳,信上說:「昔顏山農(顏鈞)於講學會中忽起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士友至今傳為笑柄。」在這一似乎是漫不經意的開場之後,他跟著就指出,李贄的種種古怪行為,無非是就地打滾之意,目的在於不受拘檢,參會禪機。但是耿定向又不無惡意地提到,李贄曾經強迫他的幼弟狎妓,還提到李贄有一次率領僧眾,跑到一個寡婦的臥室裡化緣。在耿定向看來,這些放蕩的行為,也是李贄以良知為主宰,尋求頓悟的方法,與顏山農的就地打滾無異。

  李贄在一五八七年對這種攻擊作出答辯。除了關於寡婦的事件以外,他對自己的不拘形跡毫不掩飾。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就地打滾」的評論。他說,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一故事,如果真有這件事,只能證明顏山農確實參透了「良知真趣」。他又說:「世間打滾人何限?日夜無休時。大庭廣眾之中,諂事權貴人以保一日之榮;暗室屋漏之內,為奴顏婢膝事以幸一時之寵。無人不滾,無時不然,無一刻不打滾。」當一個人真能領悟到打滾的真趣,則另有境界,此即「當打滾時,內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於中,無醜於外,不背而身不獲,行庭而人不見,內外兩忘,身心如一。難矣,難矣!」他認為耿定向的恥笑無損於顏山農,「即千笑萬笑、百年笑千年笑,山農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為庸眾說也,原不為不可語上者說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說而止也」。

  以上一段公案,可以看作當時心學派反對理學派的一個事例。李贄與耿定向的個性不同,但是他們之間互相嘲諷侮弄,已經超出了個性的衝突。其中的微妙之處,乃是耿定向並不屬於正統的理學派,而是和李贄同屬心學派中的泰州學派。僅僅在攻擊李贄「未信先橫」這個問題上,他的立場近似於理學派。

  心學的發展在明代進入高潮。由於王陽明的創造發揮,這種思想已經形成一個完整的系統。王陽明原來也屬於朱熹的信徒,據他自己說,他曾經按照朱熹的方法格物,坐在竹子之前冥思苦想。但是格來格去,始終沒有格出一個所以然,自己反而為此病倒。這個故事反映了他相信物質之理和道德之理相通,但是他沒有接受理學的類比方法。既然此路不通,他就另闢蹊徑,最後終於悟出一個道理,即宇宙間各種事物的「有」,完全出於個人心理上的反映,比如花開花落,如果不被人所看見,花就與心「同歸於寂」。所謂天理,就是先天存在於各人心中的、最高尚的原則。忠孝是天理,也是心中自然而然產生的觀念。

  王陽明受過佛家思想的影響,他的宇宙觀也屬於一元論。他的所謂「良知」,是自然賦予每一個人的不可缺少的力量。它近似於我們常說的良心。但是良知並不能詳盡知悉各種事物的形態功用,具有這種知悉作用的是「意念」。良知只是近似於意念的主宰者,可以立即對意念作出是非善惡的評判。他的思想系統中還有一個主要方面,就是對因果關係的重視。在他看來,一件白的物體的白色乃是因,在觀察者的心中產生了白色的感覺才是果。這種對因果關係的理解推導出了他的「知行合一」說。他認為,知識是一種決斷,必定引起一種行動。一個人見到美色就發生愛慕,聞到臭味就發生厭惡,見和聞是「知」,愛慕和厭惡則為行,前者立即產生後者。所以,在王陽明看來,「致良知」是很簡單的,人可以立時而且自然地「致良知」,但是不斷地按照良知行事就很困難。這和孔子關於「仁」的學說頗為相似:凡人立志於仁就可以得到仁,但是每日每時都不違背仁,即在聖賢也不易做到。

  王陽明並沒有為真理而真理的傾向。和朱熹一樣,他的目的也在於利用他的思想系統,去證實他從小接受的儒家教條,以求經世致用。他的方法較之朱熹更為直接,然而這裡也埋伏著危險。如果一個人把王陽明的學說看成一種單純的方法,施用於孔孟教條之前,就很可能發生耿定向所說的「未信先橫」,以為自己的靈感可以為真理的主宰。其後果,則可以由於各人的個性和背景而趨向於泛神主義、浪漫主義、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實用主義,甚至無政府主義。這也就是王學的危險之所在。它存在著鼓勵各人以自己的良心指導行動,而不顧習慣的道德標準這一趨向。一五八七年,李贄就走到了這條道路的交叉點。

  幾個世紀以後,對李贄的缺點,很少有人指斥為過激,而是被認為缺乏前後一致的完整性。他的學說破壞性強而建設性弱。他沒有能創造一種思想體系去代替正統的教條,原因不在於他缺乏決心和能力,而在於當時的社會不具備接受改造的條件。和別的思想家一樣,當他發現自己的學說沒有付諸實施的可能,他就只好把它美術化或神秘化。

  李贄的學說一半唯物,一半唯心,這在當時儒家的思想家中並非罕見。這種情形的產生,又可以追究到王陽明。

  王陽明所使用的方法簡單明白,不像朱熹那樣的煩瑣累贅。但是在他的體系裡,還存在一些關鍵的問題,例如良知的內涵是什麼?良知與意念的關係,是從屬還是並行,是調和還是排斥?他應該直接的說良知是一種無法分析的靈感,有如人類為善的可能性屬於生命中的奧妙。但是王陽明不如此直截了當。他又含糊地說,良知無善無惡,意念則有善有惡。這些問題,為他的入室弟子王畿作出斷然的解答:一個人企圖致良知,就應當擯絕意念。理由是,人的肉體和思想,都處於一種流動的狀態之下,等於一種幻影,沒有絕對的真實性。所以,意念乃是枝節性的牽纏,良知則是永恆的、不借外力的存在。良知超越於各種性格,它的存在寓於無形,有如靈魂,既無年齡性別,也無籍貫個性,更不受生老病死的限制。按照王畿的解釋,良知已不再是工具而成了目的,這在實際上已經越出了儒家倫理的範圍,而跨進了釋家神學的領域。李贄在北京擔任禮部司務的時候,經常閱讀王陽明和王畿的書,之後他又兩度拜訪王畿,面聆教益。他對王畿備加推崇,自稱無歲不讀王畿之書,亦無歲不談王畿之學,後來又主持翻刻了王畿的《文抄錄》,並且為之作序。

  按照王畿的學說,一個人就理應集中他的意志,放棄或簡化物質生活,避免環境的干擾,以達到無善無惡的至高境界。然則一切的真實性既然只存在於心中,則所謂放棄、簡化與避免,也無須見諸行動,而只是存在於精神之中。一個人不存在惡念,他就不會見惡聞惡,更徹底地說,就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惡。基於這種的立場和信念,李贄對耿定向的攻擊不屑一顧。耿定向說他擁妓,李贄就承認他確實在麻城「出入於花街柳市之間」。但是這種世俗所認為不對的行為在無善無惡的領域中,不足成為指責的根本。在李贄看來,他的行為不過是佛家的「遊戲三昧」,道家的「和光同塵」。他以「無善無惡」作為標幟,硬是不肯認錯示弱,另一方面李贄則並不認為這種自由係每個人都能具有,而只是進入了無善無惡境界的優秀分子的特權。這種優越感,在他的著作中經常流露。

  李贄又有他的另一面。當他說到「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他又站到了王艮這一邊。王艮是泰州學派的創始人,也是王陽明的信徒。很多歷史學家認為,王艮把王陽明的學說推廣而成為「群眾運動」,這可以算得是一種歷史的誤會。因為在明代社會裡,並不存在以哲學領導群眾運動的可能;如果存在這種可能,與之相聯繫的歷史因素勢必引起劇烈的變化,但事實上毫無這種跡象。然則王艮確實在比較廣泛的範圍裡傳播了王學,他所說的「百姓日用即道」、「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又正是王學的發揮。因為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其宗旨在於知聖人之道,行聖人之志。李贄雖然渴望自由,然而他不能超然物外,對這樣堂皇的旗號無動於衷。因此,以學術的流派而論,他始終被認為屬於泰州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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