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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戚繼光──孤獨的將領(6)


  張居正在戚繼光北調的前幾個月才出任內閣大學士,之後還要經過一番周折,才成了本朝第一位政治家。然而他在入閣之初就有重整軍備的雄心,薊州是最能吸引他注意力的一個軍區。戚繼光蒞任不久,就發覺他自己只需要專心於軍備而不必參與政治。因為凡是應當安排的事,都已經由總督和大學士安排妥帖;如果事情連他們都無法安排,當然也不必多費唇舌。

  以大學士的身份,張居正不僅沒有權力公然頒發指令,甚至不能公開討論制度的改組。他所採用的方式是用私人函件授意親信如此如此地向皇帝提出建議。這些建議送到內閣票擬,他就得以名正言順地代替皇帝作出同意的批覆。他進入文淵閣以後的第一個皇帝是一個昏庸的君主,對國事既不理解也不關心;第二個皇帝則是小孩子和他的學生。環境和才能加在一起,造成了張居正的權威。但是他還是需要小心從事。帝國的官僚政治已經發展到登峰造極,成千成萬的官僚,在維護成憲的名義下保持各方面的平衡,掩蓋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利。要公然宣佈改組軍事制度,就等於邀請別人對自己攻擊。因此張居正不得不採取這種迂迴的方式。反正皇帝站在他這一邊,不論別人是否識破真相,只要舉不出違背成憲的理由,則公開的攻訐和私下的流言都可以不在話下。

  薊州軍鎮的軍備改革,按照這樣的程序順利地進行。最初,戚繼光建議把北方各鎮十萬名士兵交給他訓練三年,由於計劃過大,在政治上和技術上都有許多不易解決的問題,因而未能實現。但是中樞政府批准了他的另一項建議,即把他在浙江所訓練的一部分士兵調至薊州,最初員額為三千人,以後擴充為二萬人。張居正對戚繼光極度信任,企圖賦予他以這一軍區統籌全局的權力,所以才擬議設立「總理薊州軍務」的官銜,以和其他各軍區的「總兵」相區別。無奈這一官銜在本朝史無前例,各種議論就紛至沓來,乃不得已而作罷。這一計劃不能實現,張居正找出了另一種辦法,即把薊州轄境內的其他高級將領調往別鎮,以免遇事掣肘。這時譚綸又建議該區的文官不得干預軍事訓練,並且主張戚繼光在三年的練兵期內可以不受監察官的批評。後者顯然又為文官們製造了違反成憲的口實,引起猛烈反對。皇帝的硃筆批示接受了兵部和都察院的建議,要求監察官明白練兵的重要,責成他們「和衷共濟」,並把他們對薊州防區的巡視限為每年一次;對譚綸和戚繼光則希望他們「稍寬以文法,乃得自展」。事實上,凡是故意和戚繼光為難的文官,後來都被張居正不動聲色地陸續遷調。

  薊州軍開始訓練,就接受了優厚的財政接濟以購買軍馬、製造火器及戰車。這種和其他軍鎮的不平等待遇,惹來了大量的反感。接著又有一連串的矛盾跟著產生,諸如北兵和南兵的磨擦、軍職的繼承者和其他出身者的爭執、因循守舊和銳意革新的衝突。張居正瞭然於這些情況,在他寫給譚、戚兩個人的私人信件裡,再三叮嚀他們務必謙恭退讓,不要居功自傲。他警告戚繼光說:「北人積憤於南兵久矣」,他們「多方羅致,務在挫辱之」,所以「務從謙抑,毋自啟侮」。有一次蒙古部隊打算犯邊,就在戰事一觸即發之際,俺答卻放棄了原來的企圖,下令掉頭北撤。這一出人意外的事件,在張居正看來完全是由於譚、戚二人部署有方,才使俺答躊躇不前;然而鄰近的兩鎮卻把功勞據為已有。張居正雖然認為這種冒功邀賞可笑而且可恥,但是他卻通知譚綸,他已經以皇帝的名義承認了這兩鎮的自我吹噓,他也不讓兵部查清事情的真相,以免糾纏爭辯。他要求譚綸在奏摺中不僅不要爭功,反而要把功勞歸於其他二鎮,使他們「嚼舌愧死」。

  張居正這種做法,表面上是損己益人,具有大政治家的風度;但是仔細研究,卻仍是有陰有陽,無助於矛盾的根本解決。那怕是譚戚二人表現出無以復加的謙抑,各鎮之間的利害關係也決不能因此冰消瓦解。因之內閣愈想公正平衡,旁人看來則在一明一暗之間有親有疏,偏袒更多。以後反對張居正的人認為薊州練兵是他培植私人的政治資本,也就毫不足怪了。

  一五七七年譚綸病死,從此張居正和戚繼光的關係更為密切。第二年張居正返江陵葬父,他還生怕這短期的離職引起戚繼光的不安,所以特地私下通知戚繼光,接任薊遼總督的將是梁夢龍。信上說:「孤之此行,甚非獲己。....到家事完,即星夜赴闕矣。薊事已托之鳴泉公,渠乃孤之門生,最厚;諒不相負。」梁夢龍字鳴泉,在翰林院與張居正有師生之誼。他在萬曆一朝的事業,也賴張居正的提拔為多。張居正這樣傾腹相告,自然使戚繼光更加感恩戴德。是以首席大學士的江陵之行,戚繼光派出了一整連的鳥銃手作為護衛,張居正選擇了其中六名隨行,作為象徵式的儀仗,同時也表示了首輔和薊州戚帥關係之密切。茲事前後,薊州總兵官的傳騎攜帶各種文件和信件不斷來往於首輔私邸,這更使他們的反對者在日後清算張居正的時候,有所藉口,甚至指斥他們圖謀不軌了。

  戚繼光在薊州創造的戰術,可以稱之為「步兵軍官的各兵種協同」。要對這種戰術作出評論,必須顧及他所受到的各種條件的限制。當時,現代化的武器傳入不久,而北方士兵的素質又極不理想,他所依靠的主要力量仍然是來自南方的舊部,為數約一個旅左右。他把這一個旅的兵力作了適當的配置,並以此為全軍的核心,以防禦蒙古的十萬鐵騎突然來襲。

  抗倭戰爭中使用的「鴛鴦陣」,是一種以小股步兵為主的戰術,目的在於對付海寇並適應南方的地形特點。而薊州軍鎮的任務是防禦蒙古的大部隊騎兵,因而這種在「鴛鴦陣」的基礎上發展而成的新技術也就初具了各兵種協同作戰的規模。

  戰車的使用成為這種戰術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戰車的性能以防禦為主。形狀和民間的大車相似。所不同之處,在於民間的大車的車箱兩側各有箱板,而這種戰車只有八片可以折疊的屏風,共長十五尺,平時平放在車轅上,作戰時打開樹立在一邊車輪之後以代車箱,所以又稱「偏箱車」。幾十輛戰車可以併肩銜接,擺成圓形或方形的防禦據點。屏風最靠邊的兩扇可以前後搖擺,有如門葉,以供步兵出入。

  一輛戰車裝載「佛朗機」輕炮兩門。用今天的標準來看,這種歐洲式的火器只能算做大口徑的火槍而不能算做炮。它以青銅或鑄鐵鑄成,長度自三尺至七尺不等,口徑則小於二寸,從炮口裝入鉛彈。最大型的佛朗機,射程為二千尺。通常這種火炮以及輔助火炮的鳥銃都在戰車上屏風後發射鉛彈,屏風開洞以為鉛彈的出口。

  士兵二十人配屬於戰車一輛。其中十人直接附屬於戰車,任務為施放佛朗機。另外十人就是戚繼光所強調的「殺手」,任務為以籐牌、钂鈀和長柄單刀迎敵。殺手班的距離和戰車保持在二十五尺以內,他們如果前進,戰車也隨之而推進。

  其他步兵部隊仍然使用鴛鴦陣的戰術,稍有差異的是籐牌手應當匍匐前進砍折敵人的馬蹄,長槍手則主要在於挑刺敵軍使之落馬,竹製的狼筅有一部分已易為鐵製。

  這一混成旅有騎兵三千人,步兵四千人,重戰車一百二十八輛,輕戰車二百一十六輛。迎敵時騎兵在前阻擋敵人,使戰車得以有充裕的時間構成戰鬥隊形。當敵軍逼近,騎兵就退入戰車陣內。敵騎數在一百以下,混成旅拒不接戰,只有來犯的大批敵騎進入火器的射程中約二百五十尺時,佛朗機、鳥銃和火箭等才同時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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