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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戚繼光──孤獨的將領(2)


  在十六世紀中葉,日本這一個島國能夠嚴重威脅本朝東海沿岸各省的安全,這種現象是很難理解的。合乎邏輯的倒是本朝的士兵應該越海進攻日本。因為當時的日本不僅地狹人稀,而且幾十年來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政權,內戰頻仍,法律和紀綱可謂蕩然無存。本朝是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被一個極有組織的文官集團所統治,中央指揮地方如身之使臂,極少發生抗命的事情。同時我們這個帝國在名義上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常備軍,人數多達二百萬。

  但是這種假想的邏輯並不適用於現實。本朝的軍制規定,常備軍由二百萬「軍戶」提供,每戶出丁男一人,代代相因不變。設立軍戶的目的,既在於保證官兵的來源,又在於保障「民戶」不致因戰爭動員而受徵兵的騷擾。這制度開創伊始,流弊即隨之而來。民戶被編入軍戶,大部出於強迫;即或出於自願,也常常是基於權宜之計,時過境遷,當初的應諾就不能矢守不渝。所以各個駐兵的衛所剛剛成立,士兵逃亡和換籍的事件即已層出不窮。時經一百多年,各衛所的土地,不少都為各軍戶抵押和出賣。長年以來,除了西北邊境,絕大部分地區都承平無事,所以,一個衛所的實際兵員往往遠較規定的編制為少,在退化最嚴重的衛所中,竟僅為規定編制的百分之二或三。而且這些有限的士兵還常常被軍官當作營造和運輸的勞工,再不然就是留在家裡充當僕役。

  和這種每況愈下的情形相始終的是補給制度。本朝的軍事供應和政事參合為一元。軍隊的糧餉補給,來源於地方政府的側面供應。按理說,戶部是國家財政的中樞,應該統籌全局,但實際上卻類同於一個大型的會計機構,只是在賬目上監督各個機關和各個地方政府的出納。各個地方政府按照規定的數額把給養直接運交附近的軍事單位,軍區和中級以上的後勤機構。一個府縣,可能輸送食糧及銀兩於十幾個不同的小單位;一個衛所,也可能接受十幾個府縣送來的糧食和銀兩。這種方法一經成為定制,就如盤根錯節,任何高級單位也無法把補給點和補給線作合理的通盤改組,以適應形勢變化的需要。於是供應不能足額的情況就時有發生。試想,由十幾個單位分別按固定的數量供應,總難免有個別單位由於意外的情況而不能如額繳納;而其他單位則並不負有補足缺額的義務,即或有這樣的義務,也不見得就有這樣的能力。所以在開國一百餘年以後,書面的規定早已和實際的詳情格格不入。縱使有局部的調整,充其量也不過見效於暫時而終於不免捉襟見肘。

  如果查閱官方的史籍,書上都明確無誤地記載了全國的補給已由中央統籌分配,而實際的執行卻全賴互不相屬的下級機構。地方政府和地方軍隊之間的補給關係已如上述,即使是運往北京的漕糧,其運輸的情況也十分奇特。所謂漕糧,就是從南方大多數府縣中徵收田賦所得的,通過大運河而運往北京的糧食。按明文規定,漕運由專業化的軍士負責運送,運送的軍士即稱之為運軍。全部運軍有官兵十二萬人,分駕運糧船一萬二千艘。但是這個龐大的隊伍卻沒有一個統籌後勤的機構來做周密的安排,以使其秩序井然地運轉。糧船直接在江南的水濱接受納稅者所繳納的穀米,然後解纜北運。一艘糧船由一個下級軍官管理,並直接對中央政府負責。在所運的糧食送達北京附近的張家灣倉庫以前,糧船上全體官兵的人身自由、生命財產甚至妻子兒女,都等同於保證這次運輸安全的抵押品。因為除此而外,別無更好的方法可以作有效的管理。至於糧船的製造,也同樣表現了散漫和缺乏組織的特性。這些糧船的法定使用期限為十年,過期就需要重新建造。在淮河沿岸設有「船廠」一處,是全國最大的造船場所,其產量的高峰為年產七百艘以上。然而這個所謂船廠實際上由八十二個小型船廠拼合湊攏,各廠之間各自經理。雖有一個類似於總管理處的機構,它卻無統一調度人力和物資的權能,自然也更談不上有效的技術分工。

  不消多說,組織上的低能必然造成裝備上的落後。本朝並不完全缺乏這方面的能工巧匠,但是他們都被集中到皇城裡,專門為皇帝的禁衛軍製造精美的甲冑。一般的野戰軍只能服用襯以小鐵片的棉布襖,或者由紙筋搪塞而成的「紙甲」。至於士兵們使用的武器,也大多是由各地府縣作為賦的一個部分製造繳送,質量既有欠精良,規格也談不上標準化。

  以上種種落後的情況,使本朝野戰軍的戰鬥力幾乎與農村的民兵相去無幾。與這種情況相一致的,是對於將領的選拔。在當權者看來,一個將領所應該具備的素質是勇敢粗豪而不在於頭腦清晰。上文所提到的劉綎,外號人稱「劉大刀」,根據誇大了的描寫,他所用的鑌鐵大刀重一百二十斤,可以在馬上「輪轉如飛」。和劉綎同在遼東戰役中犧牲的杜松更為粗蠻鹵莽。他在作戰時身先士卒,可是一旦戰敗,就會毀壞自己的兵器甲冑以發洩怒氣,而且不斷聲稱必須自殺或者落髮為僧,毫無鎮定從容的大將風度。因之,此人被努爾哈赤稱為「杜瘋子」。

  軍官的任命多數以「世蔭」的形式而繼承父業。任命的程序相當複雜,大致是高級將領的子孫需要降幾級繼承,下級軍官則無須降級。從本朝中期開始,情況稍有改變,自兵部尚書劉大夏奏准推行武試,任何有志於成為軍官的人只要考試及格就可以取得進身之階。但事實上由考試及格充當軍官並上升為高級將領的,可謂絕無僅有。而且這種武生的考試又重在刀槍弓馬的是否嫻熟,由文官主持的筆試,其要求不過是粗通文字而從未涉及軍事科學。各處所開辦的「武學」,也以儒家經典作為主要的講授內容,其教學進度,以「每日總授不過二百字」為原則。

  用這種方法培養出來的高級將領,幾乎很少有人具備運籌帷幄的謀略。其實這也正是文官集團所預期的目的。將領既然大多屬於一勇之夫,當然就有必要任用文官作為總督巡撫,讓他們來指揮各級武官。在總督巡撫之下還有「兵備使」或「海防道」,他們名為監察,實則握有調度攻防的權力。在軍政方面,人事的任免以及補給、交通各項也統統由文官主持。

  這種軍事體制的設計,顯而易見,其重點不在於對付敵國的全面入侵,同時也不打算全面進攻敵國。發生在一四四九年號稱「土木之變」的戰役,正統皇帝為瓦剌所俘虜,已經暴露了軍事體制中致命的弱點。然而這樣震驚全國的事件仍然沒有能夠引起應有的重視與改革。武備繼續廢弛,軍事組織不斷衰退。文官們只要在他們的任期中保持平靜無事,則一切有關軍隊改造的計劃大可束之高閣。一直到十六世紀中葉,倭寇的勢力大張,不僅屢次攻破了被視為固若金湯的東南海防,而且長驅直入,視守軍為無物,這才使中樞的文官驚醒,發現這低能的軍事制度將要危及整個帝國以及他們個人的安全。窮則思變,改革已成為勢所必然,而改革的初步,仍在於選擇有創造精神的高級將領,他必須在戰略上深謀遠慮,而又精通各種戰術。

  蹂躪東南沿海的倭寇不同於普通的海盜。海盜大多是烏合之眾,只要抄掠財物的目的一經達到,隨即呼嘯而去。而倭寇則不然。他們登陸以後通常要建立根據地,有時還圍攻城池。其中的成員也並非全部來自日本,而常常混有不少的中國人。在一般情況下,中國人還在其中佔有多數,而且可以擔任高級頭目。

  倭寇入侵的原因,與國際貿易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本朝禁止民間的海運通商,雖然律有明文,但是實際上卻無法徹底執行。東南沿海的走私貿易,由來已久,好多不同國籍的冒險家紛至沓來。這些冒險家所使用的船隻,最大的長達一百尺,寬達三十尺,船殼厚達七寸,超過了中國戰艦的規模。據記載,在這些冒險家出沒的極盛時期,每天有大小船隻一千二百餘艘在中國海岸活動,數字似屬誇大,但是利之所在,熙來攘往,已不在話下。其貿易的區域從日本各島至暹邏灣,狀如一彎新月。在中國政府海上巡邏力量所不能達到的近陸島嶼上,他們指定了走私貿易的港口。由於沒有一個法庭可以解決買賣雙方間合同和債權的種種糾紛,十多個有力量的中國船主以武力作為後盾充當了仲裁者,並因而逐漸被認為海上權威,成了海盜的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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