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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首輔申時行(2)


  公元一五八七年,時為萬曆十五年,申時行五十二歲,他已感到未老先衰。幾年之前,他即已鬢髮蒼蒼,現在身為首輔,位極人臣,又有張居正前車之鑒,為什麼他對一切還要那麼認真而不聽其自然呢?

  這又是說來話長。

  本朝治理天下,禮儀所起巨大的作用,已略如前述。皇帝以一人而君臨天下,具有最高的權威,實因天意之所歸。天意必須通過億萬臣民的信念而體現出來。皇帝和他的大臣,經常以莊嚴美觀的形式舉行各式各樣的禮儀,又為鞏固這種信念不可或缺。無數次的磕頭加強了皇帝神聖不可侵犯的意義;而他親自主持各種禮儀,更表明他也同樣受上天的節制,即受傳統的道德所節制。儒家經典的教條愈簡單平淡,就愈要加強學習,接二連三地聽來講去,藉此加強我們理智的主宰。越是地凍天寒,酷暑蒸人,我們的早朝也更可以收到鍛鍊身心之效。就是皇帝的親耕,看來有很明顯的象徵成份,但象徵不一定就是虛偽。如果所有參加典禮的人都相信這種象徵,而決心以行動促其成為現實,這又是何等壯大的力量!一月三次的經筵,其目的更直截了當,它表現了皇帝和大臣們堅決地在經典和史籍中尋覓最有效的方法,以達到大同之治。

  正是對上述意義有了深切的理解,申時行更不能無愧於中。因為他所盡的心力,並未達到預期的效果,這有事實為證:一五八六年的新秋,二十三歲的皇帝降下諭旨,說他早晨起床後突然感覺頭暈腦脹,需要停止早朝和出席經筵、日講;而且所謂停止,又無時日的限制。十二個月以後,這頭暈腦脹,又奇妙地重複出現。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皇帝剛剛說完精力不支,宦官卻傳出了萬歲爺在紫禁城內騎馬馳騁的消息;接著又有人說他試馬傷額,不想讓廷臣看見,消息傳開,禮部的一位官員就奏上一本,規勸皇帝保重玉體,並注意他身為天子的職責。不想一波方息,皇帝又來一套不能臨朝的諭旨,據他自己說,其原因乃是心中火氣過旺,服用涼藥,涼藥壓火抵於足部,發生奇癢,因之搔破皮膚,行走不便。然而與此同時,宮內卻又傳出皇上飲酒過多,夜間遊樂過度,與妃嬪交往過切如此等等的消息。

  這自然會使申時行感到傷心。他曾寫信給朋友訴苦,說他處於無可奈何的境地。他還寫詩責備自己的無能:「王師未奏康居捷,農扈誰占大有年?袞職自慚無寸補,惟應投老賦歸田!」意思說軍隊沒有打勝仗,農民沒有享豐年之福,可見他自己位居高官,對國事毫無貢獻,自應退休,返里歸鄉。然則申時行並不真是一個容易灰心的人。在發完牢騷之後,他仍然抖擻精神,繼續執行他首輔的職責,攤開奏本,用楷書端端正正地寫上,請求陛下以社稷為重,保養玉體,但是經筵決不可長期停止,太祖洪武皇帝,經筵講到七十歲仍然堅持不息。他同時又和朋友通信,指出局勢很難,「上下否隔,中外睽攜,自古國家未有如此而能長治久安者」。

  申時行是一個富有現實感的人,他懂得為臣之道。如果皇帝說他的問題在腳癢,首席大學士就一定要相信這問題在腳癢。更應該欣幸的是皇帝陛下竟用了這麼多的語句細訴他的困難,這就不失為可喜的現象。所以看來皇帝的病源不深,早朝和經筵不致耽擱太久。好在新的講官和展書官都已派定,只要皇帝能夠出席,經筵可以立即繼續舉行。而且他還考慮,如果皇帝覺得早起困難,則不妨把早朝和經筵的時間稍稍推遲。這些問題都屬於可以通融之列。

  申時行之被任為首輔,似為一串意料之外的機緣所促成。

  一五八二年張居正逝世之後,繼任者為張四維。但是不出一年,第二位張閣老的父親也不幸去世。當時自然不能再來一次「奪情」,張四維只能離職丁憂。在此離職期間,申時行代理首輔,但是張四維本人在居喪將要滿期的時候又突然患病,而且一病不起。以前較申時行資深望重的大學士馬自強和呂調陽也已病死,這樣,命運就把資格最淺的大學士申時行推到了最前面。

  一五八七年,申時行官居首輔已四年。他自稱未老先衰,其實精力正旺。他的父母去世多年,所以沒有丁憂的顧慮。他為人溫和謙讓,沒有幾位前任那種趾高氣揚的姿態。王世貞所作《內閣首輔傳》稱他「蘊藉不立崖異」,就是說他胸中富有積蓄,但是不近懸崖,不樹異幟,這一評價在恭維之中寓有輕視的意味。而申時行的溫和謙讓,卻也始終沒有能使他能在政治風浪之中置身事外。他以後被捲入爭端,進退維谷,直到提出辭呈十一次之多,才能奉准退休。

  申時行由張居正的推薦而入閣,表面看來,這一點對他關礙不深,因為一五八二年前後,在中樞出任要職的幾乎全部為張居正的私人。申時行和張四維不同,他以才幹取得張居正的信任,而不是以諂媚見用。在張居正死後,他承認張居正的過錯,但並不藉此誇大前任的過失,作為自己執政的資本。其間差異既為同僚所深知,也為皇帝所瞭解。

  申時行和其他絕大多數的大學士一樣,出身於政府中執掌教育和文墨的部門。一五六二年,他在二百九十九名殿試及第的進士中名列第一,即得中狀元,並按例授翰林院修撰。此後他在翰林院任職達十五年,官至侍讀,並升轉兵部及禮部侍郎,在職僅七個月,即被命為大學士。他和張居正、高拱一樣,未曾就任北京以外的官職。

  難道一個人熟讀經史,文筆華美,就具備了在御前為皇帝作顧問的條件?難道學術上造詣深厚,就能成為大政治家?二十五年前,翰林院修撰徐時行(當時他尚未姓申,仍襲用外祖徐姓)也曾對這些問題發生疑惑。但是今天的大學士申時行對此早已渙然冰釋,理解了其中的精微奧妙。因為我們的帝國在體制上實施中央集權,其精神上的支柱為道德,管理的方法則依靠文牘。

  多年的翰林生活更使申時行對這些問題的理解逐漸加深。翰林院的官員替皇帝撰寫誥敕,誥敕的接受者總是孝子賢孫,同時也是眼光遠大的父母或是能夠周濟鄰里領導地方的正人君子。執掌文墨與教育的官員也向皇帝反覆說明,為人君的職責是在使人民在豐年得以溫飽,凶年不致填於溝壑。他們也要闡明三代以來的王道至今依然適用,即一個良好的政府務必選賢任能,同時在社會上提倡誠信與和諧。總而言之,道德至高無上,它不僅可以指導行政,而且可以代替行政。至於具體的技術問題,例如一個蠻夷酋長當撫當剿的得失,使黃河水道南移或北遷的利弊,邊區茶馬交易折換率的調整,等等,自然也很重要,但這是屬於各地總督巡撫的範圍,他們理應提出建議。按本朝傳統,所有的建議仍當奏請皇帝批准。然則用人適當,各地總督巡撫都是眾望所歸,他們的建議,也必為上策佳計,所有奏請,必然會得到批准。所以歸根結底,技術問題仍與道德問題不可分離。

  翰林學士在執行職務期間,既已接受道德倫理的熏陶,而有條件精研各種檔案,則為增進技術能力的捷徑。在一五七八年被任為大學士之前,申時行參與修撰嘉靖和隆慶兩朝實錄和《大明會典》這種編撰工作,必須要把歷年所有因革的文件逐月逐日地排比整理並加檢討,正是訓練培養內閣大學士的最好方法。現在的首輔申時行,被同僚一致譽為「老成」。這種概念與實際年齡無關。他五十二歲,比次輔許國小八歲,也比三輔王錫爵小一歲。他的老成來自長期處理各種人事經驗;這種經驗,使他深知我們這個帝國有一個特點;一項政策能否付諸實施,實施後或成或敗,全靠看它與所有文官的共同習慣是否相安無擾,否則理論上的完美,仍不過是空中樓閣。這一帝國既無崇尚武功的趨向,也沒有改造社會、提高生活程度的宏願,它的宗旨,只是在於使大批人民不為饑荒所窘迫,即在「四書」所謂「黎民不饑不寒」的低標準下以維持長治久安。這種宗旨如何推行?直接與農民合作是不可能的,他們是被統治者,不讀書,不明理,缺乏共同的語言。和各地紳士合作,也不會收到很大的效果,因為他們的分佈地區過廣,局部利害不同,即使用文字為聯繫的工具,其接觸也極為有限。剩下唯一可行的就是與全體文官的合作,如果沒有取得他們的同意,辦任何事情都將此路不通。例如就在這一五八七年,山東省的三千農民,由於饑荒鋌而走險,叢聚為盜;各地白蓮教的信徒也大有增加。局勢令人驚駭。但僅是驚駭於事無補,解決問題的關鍵仍在於全體文官的互相合作,互相信賴,以致於精誠團結,眾志成城。如果不是這樣,則全國一千一百多個縣,其中萬別千差,又何能由朝廷訓令,使得一千一百多個縣令個個做事符合機宜?所以說來說去,施政的要訣,仍不外以抽象的方針為主,以道德為一切事業的根基。朝廷最大的任務是促進文官之間的互相信賴與和諧。此亦即鼓舞士氣,發揮精神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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