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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日(4)


  我们在司令部的餐桌上谈着他们的生死,大家把他们生还的可能性渐次核减,后来的结论: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但是怎么会两架飞机同时不回来呢?怎么敌人不广播呢?这是不可解的谜。

  这团疑问到两个礼拜之后才得到解答:凌课长从昆明拍回了一个电报。他说:他们的轰炸是“功成机毁”,朱参谋一行被迫降落在怒江西岸的敌后,他跳伞降落在云南景东县境,跋涉才到昆明。最后,他说在候飞机再来印度。

  五天之后他果然回来了。深夜,我们听他讲故事。他们两架飞机很平稳地飞到腊戌,根本就没有敌机的影子。到腊戌以北,看到公路上有敌人的卡车行驶,西格菲司点了一点头,就俯冲下去对着他们扫射,可以看到车子停了,引擎冒烟,两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四散逃命。

  他们又继续南飞,在腊戌北两英里找到了他们的目标。这桥是钢骨水泥造的,大概有二百码长。仔细一看,不只一座桥,旁边还有一座木制便桥。两架飞机就依次俯冲下去投弹,一直离地面只有四百英尺。每次投两个炸弹,在第一次投弹的时候,只炸中了钢桥一端靠桥础附近的岸边。第二次投弹的时候,感觉是炸中了,并且感觉得高射机关枪对着飞机直射(飞机大概就是这时候负伤的),西格菲司已经又把飞机拉起了。再旋一个圈,看到后面一架飞机正在俯冲,下面尘土烟硝和水花四溅,钢桥已经炸得不知去向了。第三次他们结束了木制便桥。但是,不幸的是,他们每次旋回和俯冲都在同一的空间,所以给高射部队算中了,两架飞机都负了伤,飞机上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又在敌人的一座司令部内外扫射了一顿(西格菲司每次回家总剩不了什么弹药)才开始向印度回航。

  向西北飞了十分钟,朱参谋那架飞机飞不动了。西格菲司绕了一个圈回去,知道他们飞机受了伤,就发信号给他们,并且决定不回印度去了,折转东面向云南境内飞。那架飞机居然也跟上来了,没有五分钟,又落伍掉在后面。西格菲司再回去,他们大吃一惊!落伍的飞机已经在一块林空上强迫降落了。这时候没有办法,只好低飞向树林里扫射了一阵,掩护他们着陆。暮色苍茫里,看到他们几个人跑出飞机,匆匆向林内藏匿。这时候西格菲司的汽油也不多,天又快黑了,只好单机向云南飞去。

  过了怒江,他们的飞机也发生故障,螺旋桨轴沙沙作响,汽油不够了,飞机场还不知道在那里,最后决定跳伞。在黑夜里,西格菲司将飞机旋回着,使跳伞后彼此的距离在一个圆周上,不致彼此太远。射击士首先跳,飞机上有这种紧急门闩,拔开的时候连门带梯子都一块掉下去,但是那天拔开了门还不掉,射击士就站在门上一跳,连人带门掉在无边的黑暗里去了。

  现在轮到凌课长跳,他叙述当天的情景时,特别指着我说:“哼,你还要我不去,让你去,恐怕你去了也要大伤脑筋。”

  他鼓起满腔勇气才跳出去,按照规定默数了四记才拉伞,在半空里荡了几分钟秋千,口里的水突涌出来,看到下面一片漆黑,疏疏落落的几点灯火,还不知道是否敌境,又不知道地面情形如何,不觉得心头冷战。他晕过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扑通”倒在大地上。他腰部负伤,幸亏不重,当晚裹着降落伞在山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在山上乱跑了一天,到日暮才知道到了云南景东县。又经过一天才被村民带到一个小村落,三四天后,西格菲司、张副队长和几个军士也都一个个被引到那里。大家都是第一次跳伞,差不多都是很轻的跌伤。飞机也掉在附近山上,烧得剩不了几块废铁。

  他说:朱参谋不久也要跑回来的。

  朱参谋也跑回来了,他的精神特别好,带回来的是腰部一枝左轮,和一股眉飞色舞的神气活现。

  叙述炸桥的时候,他们埋怨西格菲司。他学着他同学讲的:“西格菲司不知道厉害,一出任务,到了目标上空就舍不得回来。”不过在投弹扫射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这样感觉,只认为很好玩。就在那几分钟内,他们的飞机吃了亏,自己还不知道。所以他们又继续扫射了好久,还打算向印度飞。

  飞到腊戌西北二三十英里的地方,左引擎的滑油管漏油,尾座枪手爬到前面通知他们,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下子唯一的办法是关闭左引擎,因为继续再飞下去,飞机会着火燃烧。这时候因为操纵得很好,飞机还很平稳,所不幸的,因为马力打了一个对折,飞机不能升高,而前面正是几千英尺的高山。

  他们开始丢东西,没有用完的枪弹炮弹,都丢下去了,无线电机也拆下破坏甩掉了,还是徒然,他们减少的重量有限,而飞机机械能力的损失太大。

  西格菲司飞回来,作信号叫同向中国方向飞,他们也希望折向东飞之后,或许山要比较低一点;但是,不行,还是一座高山横挡着去路,他们的飞机又掉下几百英尺,于是他们才决心强迫降落,地点在新维贵街附近滇缅路以西的一片空旷地内。

  刚一掉下来,差不多每个人的头部,尤其牙齿和下巴都碰得流血。四面八方,也不知道是敌军还是土民,一大堆人呼啸着抢上来,而他们只有一枝手枪。幸亏西格菲司在上面一扫射,这些人逃的逃,躲的躲,才给他们一个出险的机会。

  他们扯开了降落伞,里面有一块巧克力糖、几把刀、钓鱼钩和绳子、绸制缅甸地图以及特种地形的求生须知的小册子(里面有怎样辨别花果的毒性,以及如何捕捉和烧烤猴子的方法)。从那天薄暮起,他们开始昼伏夜行。看地图上,只要走两天就可以过怒江(但是他们走了一个星期),所以他们决定安分守己地各人咬着降落伞内特别为遇险设备的巧克力糖,不打算再麻烦缅甸土人,也免得人家再给他们麻烦。

  那几天晚上都下雨,他们没有睡什么觉,也没有穿过干衣服。逢著有人住的地方就绕过去,遇着人的行踪就躲起来。走了两天,才脱离了人烟稠密的地区。

  那一带有很多树林与荒山,他们拿着那本求生须知,上面画著有毒无毒的野果,但是他们连一个有毒的果子也采不到,一只鸟、一个猴子也没有,钓鱼吗?他们只过了一道河,河上滩流湍急,没有淹死已算万幸,再不敢打旁的主意了。

  到第四天,他们实在饿得忍不住了,跑到荒山上一个独立的茅棚子里面去行劫。但是结果又只有使他们失望:里面只有一个老头子,连话都不会讲,什么都没有,他们只好把老家伙绑在柱上又逃。

  到当天黄昏,他们潜伏在路旁茅草堆附近,准备猎取过路人的食品。看着一个人穿着青衣青裤走过来,他们准备掏出手枪,看着对方没有敌意,才把枪放下。但是真奇怪!这是一位云南人!他们马上跑上去,四面围着他,自称是游击队来打日本人的,现在钱很多,但是要弄一顿饭吃,当时就给了这位同胞五十个卢比,并且要他把饭送到河边树下。──他们指定了一棵树。

  那一点钟等得真心焦,肚子饿得发慌了,饮食的诱惑使他们不能不等着。万一这位“同胞”出卖他们(缅北这一带很多民族杂处,很多人会说一点云南话),岂不是自投罗网?是他们太饿了,只好拿性命和这同胞的信用作一孤注的赌博。

  赌博是胜利了,赢得的是一盆饭、一碗肉丝炒豆芽、一碟臭豆腐。他们马上狼吞虎咽,黑暗中,六个人用手在碗碟里乱抓,掉在地上就连泥灰也吃掉了。我们的云南同胞在旁边看,他从来没有瞧到如此吃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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