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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记者黄仁宇


  林载爵

  一九四二年上半年,日军占领了缅甸全境,印度岌岌可危,一旦失守,日军可以直驱中东,控制印度洋。缅甸的沦陷对中国战场也产生了严重的影响,滇缅公路被切断,西南的国际交通仅靠飞越“驼峰”航线维持。因此,中、美、英三国都认为必须反攻缅甸。

  一九四三年春,中国驻印军的补充、训练大致完成,反攻缅甸,打通中印公路的时机业已成熟。二月的一天清晨,黄仁宇和一群军官作为先遣部队,飞过“驼峰”到达印度的蓝伽,设立新一军的总部,此后一年半他就参与了反攻缅甸的行动,并且成为一名前线观察员,当起了战地记者,一边服役,边写了十余篇文章,投到当时最负盛名的《大公报》及其他报章。一九四五年三月结集后由上海大东书局出版,成为黄仁宇的第一本着作。

  做为战地记者,为了凝聚意志力,他必须强调光明面,这是他日后在回忆录《黄河青山》中的自白。但是,即便如此,他说他还是自有定见和癖好,那就是想在文字里注意营以下的行动,而极力避免涉及高级长官,并且尽量以亲自在战斗部队之目睹为限。这十几篇通讯无法有系统地将缅北各战役作一描述,但还是保存了几场战斗的细节,包括两次战车攻击,一次飞机轰炸,一次负伤和几次步、炮兵的战斗。尽管是纪实报导,但读者已经可以深刻感觉到黄仁宇的小说技巧,每篇文章有情节、有鲜活人物、有高潮迭起的戏剧性发展、有作者的感怀与意念。透过这本书,我们一定会有同感:黄仁宇日后深具魅力的历史写作方式原来是其来有自。

  “军人的生活像一团梦,整个人生的生命又何尝不像一团梦!”〈八月十四日〉,这场缅北之战对黄仁宇的人生观显然有一定的影响。晚年回顾这段岁月,他说,每天都有人被炸断腿,头颅大开,胸部被打穿,尸身横在路边,无人闻问,他看到的人类痛苦不知凡几。但是,当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生命降格成偶然的小事时,个人反而从中解放。战争带领人们进入生命中稍纵即逝的重重机会及无比神秘之中,因此,战争无可避免会引起各式各样的情绪及感怀。

  这样的情绪及感怀只能藉助日后的回忆加以抒发。〈拉班追击战〉一文中提及,他看到一座桥下歪倒着一个敌人的尸体,头浸在水内,他是一个大尉,旁边的树枝上晾着泡湿的地图和英日字典。黄仁宇在战地报导中平实地记录此景,毫无私人情绪。然而,这一幕却让他久久无法忘怀,以至于在《黄河青山》中,他多了这样的感怀:“毋需多久,我就发现死者和我有许多共通点,属于同样的年龄层,有类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还努力温习他的英文!谁敢说他不是大学学生,脱下黑色的学生装,换上卡其军装?想想看,要养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军事训练得花多长时间,然后他在长崎或神户上船,经过香港、新加坡、仰光,长途跋涉的最后一程还要换搭火车、汽车、行军,最后到达在他地图上标示着拉班的这个地方。千里迢迢赴死,喉咙中弹,以残余的本能企图用手护住喉咙。”接着,黄仁宇又加上了一段神来之笔:“在孟拱河谷这个清爽的四月清晨,蝴蝶翩翩飞舞,蚱蜢四处跳跃,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而这名大尉的双语字典被放在矮树丛上,兀自滴着水。”

  在〈密芝那像个罐头〉里,他描述云浓雨密下,负伤将士的担架不断扛来。一队美国兵却依旧英雄气概地站着,一动也不动。有些伤兵在呼叫,有些伤兵虽不呼叫,而他们失血的脸却是那么憔悴!战争是残酷的,但这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画面!对于这群美国步兵的感怀,他保留了四十多年,在《黄河青山》中才作出表白:“倾盆大雨无情地下着,这些士兵肩荷着卡宾枪,显然在等候出发的命令,全都站着不动,不发一语。我能说什么呢?要我说他们英气勃勃地站着,坚忍不拔,昂然挺立,决心承担战争的重任,忍受恶劣天气的折磨?他们的眼圈和无动于衷的表情都让我别有所感。下雨会让他们想家吗?想到九千英里之外的家乡?”目睹这一场景几天之后,就在密芝那,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在一场战斗中,黄仁宇的右大腿被三八式步枪击中贯穿倒地,所幸没有伤及骨头。“我一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黄仁宇这么说。

  本书在出版六十年后重新问世,正可带领我们进入黄仁宇心路历程的出发点,对于黄仁宇的人生观与历史观当有更多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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