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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顿,新泽西(5)


  我就坐在那里,成为他的问题。为了正式递出抱怨,你还必须经过工会。根据泰勒法案(Taylor Law),任何州立大学体系的员工,都必须接受UUP(United University Professionals,大学专业人士联合工会)的管辖,不管是否为工会会员。“我不知道。”工会代表说:“如果你想递出抱怨函,我们会帮你忙。但我不知道成不成功,这张合约定得不好,上面的确写着他们有权终止教学计划。”我也可以上法院去告特定的行政人员。他知道非西方研究的危机处境,要我们保持耐心,他会去处理。多年来,他一直给我许多保证和解释,有些书面的承诺自相矛盾,站不住脚。格尔还陪我去见律师,上了一堂阴谋、诈欺和欺骗的课。

  重点是纽约有部公务人员法。如果一个纽约州的公务人员被卷入民事诉讼,事涉“责任范围和在职期间”,如果获判赔偿金,是由州政府来负担,就像保险金一样。附带条件是,被告在被传唤或接获申诉时,应由首席检察官来负责辩护。我真的希望和纽约州的法律人员牵扯不清吗?而且由纳税人来负担赔偿金吗?我甚至不想要回我的工作。我只希望能揭穿我被解聘背后的政治阴谋,以洗刷我的名誉。我必须找到同事当证人,三名同事愿意替我作证,其中两位更是十分热心,但第四位就犹豫不决了。考虑所有相关因素后,我不得不放弃。但是,如果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一定会被视为懦夫。我将符合一般人对中国佬的刻板印象:四处含糊其辞地抱怨,但必要时却尽量避免正面迎战。

  在普林斯顿无眠的夜里,我感觉血管中的愤怒逐渐扩大流窜。这时我开始体会到,有些人在正义不得伸张时,为何会丧失理性,变得很粗暴。我甚至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我的工作虽然不是很有创造力,但也隐含相当有趣的内涵,可以帮忙填补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间的差异,以学术研究的形式呈现,并出之以一个普通人的闲聊。上述论点正接近被接纳的关键点,如果我再待久一些,也许会成功。

  身为历史学家,我有许多人没有的优势:我可以意识到命运的干涉。生命中许多事件的真实意义,由于我们涉入太深,因此无法自行评估,更不用说事发当时。一想到我到纽普兹是纯粹意外造成的,我就觉得宽慰不少。如果航空公司职员没有让特定的两位人士在特定的班机上紧邻而坐,我很可能避免被解聘的命运。

  1967年,格尔怀着杰夫时,我正在找工作。伊利诺有个工作等着我,但我们都不想回去。我正要飞到印地安那去面试,但那也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电话适时响起。纽普兹区域研究系的系主任彼得·莱特(Peter Wright)问我,是否愿意去教中国历史。他才去过芝加哥,参加亚洲研究协会的年度大会,希望找到教师,但没有收获。在回程的飞机上,他的邻座坐着我的朋友余英时。他们彼此介绍自己,当成开场白。为了让故事更曲折有趣,其实余英时之所以和我在人生的旅途相遇,也算是一段奇遇。

  十六年前,也就是1946年时,我在中国东北遇到一位余协中先生,他是哈佛的历史学硕士,是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司令部参谋长。由于我是代理司令官的副官,因而有幸在总部的晚宴时坐在他旁边。十六年后的1962年,我在安亚堡修历史学的博士学位,刚从哈佛毕业的一位余教授,就成了我的指导老师。这位余教授,就是那位参谋长的儿子,后来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余英时这回去参加大会,也想替我在东岸谋职,不过也没有成功。在下飞机前,他把我的姓名和住址给了莱特。

  我去纽普兹面试,一切进行顺利。除了大学的行政人员和区域研究系里的教职员以外,我还接受历史暨政治经济系系主任的面试。一周后,我受雇为副教授,年薪一万一千五百美元,足以符合我当时所需。

  纽普兹离纽约市七十五英里远,约当到奥本尼高速公路的中间点。它位于开兹奇尔(Catskills)山脚,山景秀丽,尤其是秋天来临时,整个乡间尽是一片红、棕、橘、黄及紫色,间接点缀着残绿。我于1967年开始在此地任教时,学校的特色之一就是注重对外国的研究。我们“赖以维生的课程”是“亚洲文明导读”,是大学生的必修课,每学期通常有三到五百名学生注册。每周在大礼堂授课一次,之后全班再分成二十组,接受十来位指导老师不同时段的教导。现在回想,这样的安排对学生及教师而言,都是相当有益的训练。在一般授课时段,中国历史共有四堂课,也就是说,在四个五十分钟内,必须讲完中国文明,包括从天上到人间,从孔子到毛泽东。在不同的学期内,这四个主题我全都轮过。通常我说英文时不无瑕疵,有时省个元音,有时略过子音,有时多出个音节。

  讲到激动时,我的前一个句子往往没说完,在新主意的驱使下说出第二个句子时,不会向听众预告。但在一般授课时段,可不能容许这样的缺点。授课内容必须经由麦克风传送,面前是挤得满满的学生,座椅都没划位。讲者不知所云,或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时,学生就可能开始出走,首先是从后排的零落座位,然后是大厅,最后甚至当着讲课者的面直接走出去。如果讲得好,学生会以掌声鼓励,讲不好课堂会陷入一片死寂。在学期中,授课者会被学生以不具名投票的方式评估。我必须不断练习我的讲课内容,通常借录音机之助。幸好我一学期只要在大礼堂授课一次,有很多的时间准备。

  不过,准备时最辛苦的部分是授课内容。乍看之下,似乎不可能在五十分钟内涵盖两百多年的中国历史(每分钟四年),或是在不到一小时内讲述中国哲学,但又不能遗漏重点,否则同事在分组讨论时便会无以为继。只会丢出一长串历史事件名单是不行的,散乱的事件必须彼此相连,整体组织成一个个分别独立的故事,描述又必须详实生动,抓住初学者的注意力。我的方法是先写下所有初步的念头,而后再慢慢充实内容。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间,我被训练成以大历史的方式来思考。随着授课过程的重复,多年下来我不断寻找以最少的字来传达中国文化与历史的要义,并加强对事实的注重,以面对人数不少的听众。这番新经验,加上我在中国的亲身经历,终于让我产生热情与使命感。

  在纽普兹,我带领的研究生并不多。大多数研究生是以教育学硕士为目标,因为这是想在纽约州教书的必备条件。关于他们的作业,我常常要与教育系系主任协调,他则让我全权做主。这也是在小学校教书的好处。在名校中,教授很少不伤痕累累的,因为必须和同校的人类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科学学者辩论不休。纽普兹还常准我留职停薪,我因此可以获得其他机构的研究奖金,但是,种种福利最终都要付出代价。

  多年后,我看到一篇文章时才发现,在1960年到1970年这十年间,纽约州立大学的注册人数增加四点四倍,教职员增加四点七倍,而同期间的预算则增加近八倍。事实上,我是在丰收期间被雇用的。而且,当时预期这种扩张现象还会持续,1980年的注册人数预估是1970年时的两倍。我们于1967年抵达校园时,到处都在进行工程,未来似乎是一片美景:老旧的校舍势微,更流线形的新建筑称霸,以前的苹果园纷纷铲平,由这些玻璃水泥的新建筑取而代之。

  大学前后三任校长影响我的任教。我从没见过哈格提博士,他在我到任前不久就退休了。但我听说,威廉·哈格提(William J. Haggerty)是个独裁者,也是有魄力的人。当应征者来接受教职员职务的面试时,据说哈格提会开车到车站去接,并抢着拿应征者的公文包。冬天时,没有人可以自行在校园内结冰的池塘里溜冰,必须等哈格提校长开着扫雪车上池塘,确定安全无虞才可以。由于他一直把纽普兹视为私人财产,许多教职员因而与他对立,但他有技巧也有能力去对付异议分子。他要他们离开,而有些人也真的走了。有一件事是哈格提绝不妥协的:所有的学生都必须接触非西方文化。纽普兹的课程十分严格。最重要的,每名学生不论主修的是物理或音乐,都必须修过亚洲及非洲研究才能毕业。因此,此地的教职员很有国际色彩,在乡间校园是相当罕见的景象。

  代理校长呆了一年后,约翰·诺麦耶(John J. Neumaier)于1968年秋季就任新校长。在这段过渡期间,发生了两件事,影响全美国的高等教育,尤其是纽约。一件发生在春季,一名年方二十、名叫马克·洛德(Mark Rudd)的哥伦比亚大学大三学生,反对在晨边公园(Morningside Park)兴建体育馆,因为这个建馆行动充满种族主义色彩,会侵害邻近社区黑人的休闲娱乐区。抗议四起,校舍被霸占,哥大在五月封闭。其后校园的骚动不安横扫全美。在SDS(Studentsfora Democratic Society,民主社会学生联盟)的带领下,这运动的方式是借由骚动,达到修正美国内政外交政策的目的,并要美军自越南撤军。纽普兹最初并没有卷入,但随着运动的日益扩大,终于在诺麦耶任内时插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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