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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顿,新泽西(2)


  我工作中最迷人之处,在于找出这个独特的西方文明如何打破另外一个不遑多让的独特文明——也就是中国文明——的抵抗力,让中国分崩离析,而在中国重新恢复平静时,如何转而影响西方世界,让后者进行调适。也就是说,我的主要任务在于以一己之力密切观察,西方如何和东方交会,东方如何和西方融合,直到两者融而为一个完整的世界史。我向来认为,任何在大学教历史的人,都无法自绝于这个概念。

  在纽普兹,我一直试着寻找志同道合的同事,但是,如果他们认为“我们独特的西方文明”是专属的特权,是保障工作的便利手段,可以借此保存西方世界的纯粹度,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对学生也是一大悲哀。在今日的世界,为求生存,必须尽可能适应时代。过去美国人曾误以为,只要其他国家接受美国生活方式,就可以证明美国的优越,因此美国不需进行任何调适。因为有这样错误的观念,美国已付出高昂的代价。如果我们继续以冥顽不灵的态度来教历史,学生只会为过去而学历史,不但没有为第三个千禧年做准备,反而倒退回19世纪。

  普林斯顿对我一直很好。在这里我结交到牟复礼(FritzMote)这个朋友。我们初次认识是在十三年前的伊利诺大学香槟校区,从此就常向他请教文稿的问题。崔瑞德(DenisTwitchett)向剑桥请假,住到普林斯顿,专心于《剑桥中国史》中的明史部分。他是我十四年的朋友。剑桥大学出版我的明代赋税著作,就是透过他的鼎力协助。虽然他们享有国内外的声名,却不曾把我当成资浅的合作者。长久以来,我们已经不再互称“教授”。此时此刻最令我感动的,就是他们对一本我尚未出版的书所显示的兴趣与热衷。

  在普林斯顿,《万历十五年》影印了五六本,发给《剑桥中国史》的作者群。8月9日当天还安排了一个特别会议,讨论其形式及内容。牟复礼已经逐字看过两次原稿,甚至还替我改正附注的错。他曾经写信给我:“这本书愈早出版愈好。”又说:“我非常遗憾学生在今年秋季看不到这本书。”崔瑞德努力替我在英国找出版社。不幸的是,对方要求美国书商共同出版,不愿独自先出书。由于在美国找不到共同的出版商,英国的书商就不愿遽下承诺。我自己试过三个出版商,但每次原稿都被退回。商业性的书商认为这本书应交由大学出版社,而大学出版社认为我应该去找商业性的书商。有一次,一个出版商还将原稿留了五个月,才声称遗憾地退回来。

  1978年12月,格尔和我到新港,纪念亚瑟·莱特(ArthurWright)教授的遗著《隋朝》(The Sui Dynasty),由诺普夫出版社(Alfred A. Knopf)出版。在发表会之前,我们安排约见耶鲁大学出版社总编辑爱德华·崔普(Edward Tripp),送原稿的影印本给他。我以前曾帮他审过作品,通了数次电话。但现在看来,耶鲁的决定也太久了。4月,在我接获纽普兹的遣散通知后,我打电话给崔普,问他:“你们毫无兴趣吗?”崔普的话并不多。但这回令我吃惊的是,他肯定地回答:“我们非常有兴趣。”问题在于他的审稿人还没有响应。6月,原稿已经送去半年,我已准备要启程前往普林斯顿。他寄来一封短短的信:“我很抱歉审稿人拖了这么久。我已经用电话对他本人亲自催促过,希望不久的将来能有响应。”因此,我到普林斯顿时,仍然还没有得到出版社的任何承诺。

  一份书稿既然能获得该领域最称职学者的强力推荐,为何会找不到愿意出版的书商呢?原来依美国出版界的惯例,有学术内容的著作,必须经由不具名的审稿人进行公正的评价。审稿人不只是建议该不该出版,而且一旦决定出版时,必须提出改进的建议。在许多大学中,大学出版社编辑部附上审稿人意见的推荐后,教职员出版委员会有最终的裁量权。有时还需要两位审稿人,一是大学本身的教职员,一是外人。这样的机制当然有许多缺点。审稿人常常忘记自己只要讨论书稿的技术层面即可,反而将不具名的权威延伸到批评他不喜欢的意见或方法。具有能力和毅力的编辑,当然可以看出误用权威的情况,将审稿人的意见搁在一旁,另找审稿人。至于我,牟复礼和崔瑞德对我的稿子赞誉有加,无意间排除自己成为公正审稿人的资格。他们不再是不具名人士。

  《万历十五年》还有其他问题。稿子不是以学术论文的传统形式写成的。这本书始于谣传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最后却查无此事,而以一位不随流俗的文人在狱中自杀做结。在两件事中间,有时依需要而补充资料,有时则在读者感到好奇时才释出相关信息。在中国历史的领域,只有史景迁(Jonathan Spence)曾以这种风格写过。传统的手法是要求作者一开头就要列出帝系表、京城的地理位置、政府的组织架构或其职称的术语等,也就是说,形式比内容更重要。由于过去经验使然,我担心学术界的审稿人无法从论文的书写模式解脱,可能因此反对我的呈现手法。此外,《万历十五年》还融入许多现代审稿人前所未见的资料。对这些素材的不熟悉,也可能让审稿人投下反对票。因此,我前往普林斯顿琼斯厅(Jones Hall)的当天,内心五味杂陈。一方面必须向年轻的学者解释,我为何被纽约的一所小学校开除,另一方面也无法解释,他们早已看过的影印书稿,为何迄今仍未出版。

  这时我还有一项消息可以公布,之前只有少数同事知道。寻找英文版《万历十五年》出版商时备受挫折,我于是将全书译成中文,只有书目和注解尚未完成。1978年夏,在邓小平访问美国前几个月,我的朋友郁哈维(郁兴民)前往中国。我们之所以认识,有一段渊源。四十年前的1937年,我们同在长沙临大,事实上还住在同一栋宿舍,只是彼此并不相识。之后他就到美国,在第二次大战期间,他加入美国海军,后来娶了美国人。

  1946年,我们都在沈阳的国民党东北总部,彼此还是不认识。我们搬到纽普兹后,才在朋友家相识,从此两家时相往来。哈维现于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任职,看过《万历十五年》的中文版,在他担任会长的华人赫逊河中部联谊会(Mid Hudson Association of Chinese Community)中,举办一场历史研讨会,讨论这本书。他于1978年前往中国,我则到英国,临行前我请他设法帮我在中国找出版商。

  他秋天回到普吉西(Poughkeepsie),我也回到纽普兹后,他来电热心告诉我前景“看好”。他的姐夫黄苗子是作家及艺术家,愿意将书稿引介给北京的出版社,这则消息在当时会比五年后更令人兴奋。1978年,中国尚未完全从“文化大革命”中复元。黄被拘禁多年之后,才刚从政治犯的劳改营中释放出来。虽然很高兴“二度解放”(第一次是从国民党手中),但还不知道政治风向会如何吹。而且,当时的中国和现在一样,并没有民间的出版商。每一个书商都可以算是公务员,每个印刷厂的学徒吃的都是公家饭。以下两段摘自《万历十五年》的英文版,可以解释上述现象的含意:

  这个模式太过熟悉,无法不去注意。首辅的敌人“去皮见骨”,透过联想和暗示来进行指控。技术错误被渲染成道德议题,独立事件被解释成贯彻一致的努力。一如惯例,官吏的参奏活动可以始于一句口号、一组对句或双关语、匿名的传单、考试的试题、疑窦丛生的谋杀、对小人物的弹劾、提到供水的便笺或关于马尾的报告。目的在于引起注意,吸引拥护者。无论是透过直接的辩论或委婉的暗示,只要能达成目的,手段并不重要。一旦启动初期的动作,其他就会接踵而至,具有整体的累积效果。最早的攻击通常是由低阶官吏发动,而在这些言辞激烈、血气方刚的年轻官吏背后,则是接力演出的资深官吏。等到时机成熟,才会进行最后的摊牌。“阴”的隐藏动机必须调和较为合法合理的“阳”,因此即使不符合任何特别的法律细节,但整个行动仍然能在舆情支持下继续推展。这些策略都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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