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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1)


  从柳州到上海的飞行平淡无波。第三方面军的先遣部队包括两名副司令与二十五名军官士兵。我们又运了一辆军用吉普车,以备不时之需。9月4日午夜后不久,美国C 54飞机起飞。由于经度的差异,等我们到达长江三角洲时,天早就大亮了。虽然这是我第一次从高空俯览,但机底下的景色异常熟悉:一片水乡泽国,村落点缀在庞大的溪流与运河之间。我们飞抵江湾机场时,C 54似乎打算和整齐停在机坪的成排日本战斗机为伍。战斗机机翼与机身上的红太阳,仍然显得邪恶不祥,威胁感十足。还不到一个月前,这还是禁忌的画面。一个人只有做恶梦时才看得到这种景象,否则他绝对无法生还,将所见告诉他人。不过,虽然停驻的战斗机让我们激动,但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头。

  前来迎接我们飞机的日本陆军及海军军官,一点也没有我们预期的不快或反抗态度。他们举止体贴有礼,甚至显得快活。一声令下,他们的司机就拿下轿车上的国旗,神色从容,换上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旗子是我们带来的,装了一整箱,准备在各种场合中使用。车队开上南京路,送我们到华懋饭店(译注:即现在之和平饭店)去,套房与房间已帮我们预先准备好了。华懋饭店可能是当时国内最豪华的饭店。

  地毯厚实,窗帘、桌布、床单等都是顶尖的材质,家具是厚重的柚木,全身尺寸的镜子随处可见。如果想用餐,我们只要到楼下的餐厅或咖啡厅,点菜单上的菜,再签个名即可。由谁来付账,饭店是由谁管理,我始终无法得知。事实上,当时到处都是一片混乱。日军军官看我们受到妥当照料后,向将军敬个礼就走了。他们到底是我们的假释犯人呢?还是我们是他们在政权交替时的客人呢?实在难以分辨。

  其后数天,我们看到各式各样的日本将军与上校前来会商接管事宜。从他们的态度来看,这只是例行公事,因为他们从来不争辩。郑将军和张将军说话时,他们总是专心倾听,然后回以简洁肯定的“知道了”。他们是真心诚意的吗?他们怎么可能对投降屈服表现出如此少的感情?由于记忆犹新,许多中国人仍然认为,永远不可以信任日本人。我们当时并不了解,大和战士是全世界最直线思考的民族。依他们的想法,一旦挑起战争,必须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暴力来决定。既然力量至上,武装冲突后的决议成为最高指导原则,因此战胜者一旦诞生,就再也没有必要去让其他因素干扰最终决定,也就是终极事实。现在回想起来,日本天皇宣布日本被击败时,和我们接触的这些军官可能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我们抵达当晚,我溜出饭店到上海市区好好逛了一回。我对上海并非全然陌生,因为在战前曾经来过数次。当时还有以英国为首的各国租界,英国租界从码头区一带开始,日本租界在虹桥区,另有独立的法国租界。各租界有自己的公共设施和大众运输,连警力也各不相同。殖民母国带来了包头巾的锡克人和黑牙齿的安南人,负责指挥交通。有时会看到一连英军在静安寺路上行军,配上苏格兰风笛的军乐。上海也是罪恶的城市,酒吧里有水手及妓女,城里有赛马、赛狗、赌场、黑社会及黑帮老大。但是,对许多中国人来说,上海是文化中心。所有的电影都是在上海拍摄,许多书报杂志——和人口不成比例——在上海出版,这也是上海充满吸引力的原因。

  珍珠港事变后,日军全面占领这个国际都会,原先百无禁忌的欢乐大幅节制。不过,令我惊讶的是,许多旧店家居然能安渡战争及被占领时期。先施百货还在,永安百货也是。在法国租界霞飞路上的咖啡厅及餐馆内,女侍是白俄人。部分餐厅仍装有吃角子老虎,商店里满是商品,没有配给或价格管制的迹象。展示的商品包括羊毛织品、丝织品、烟草和知名的威士忌。还有锡罐装的香烟:三堡牌(Three Castles)、绞盘牌(Capstan)、骆驼牌和雀斯牌(Chesterfield)等等。LuckyStrike的绿色标帜并没有在战争中烟消云散,一定是在上海的某个角落躲了一阵子,在战后以原来的面貌出现在架子上。欣赏完种种商品后,我开始替自己买件睡衣,这时才惊喜异常,因为商店不只愿意接受法币钞票,而且法币的购买价值相当于在昆明或柳州的十倍之多。

  在一家兼营兑换钱币的香烟店里,我很快证实了这个令人狂喜的发现。这家店买卖黄金、美金及法币。我从来没有预期到,任何店家会将我们领到的纸钞视为真正货币。兑换的汇率也对我十分有利,我开始觉得,在飞到上海前在柳州剪头发是多么地愚蠢。如果我延后二十四小时再理头,在柳州花的那笔钱,可以让我坐在上海舒服多了的旋转椅上,剪一整年的头发。我在内陆买点心的钱,足以在这里的上好餐厅享用一顿丰盛的晚宴。我在昆明咖啡厅里付的小费,可以在上海吃一顿牛排大餐。童中士替我卖的两件厚黑呢衬衫,可以让我在这里订做一套羊毛西装。背袋的钱让我顿时成为富翁。

  正如加尔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指出,在中国内陆和接收前的沿海地区之间,存在着空前的币值差异。(加教授后悔没带现金到上海,无法趁机采购价格便宜到离谱的真丝和绸缎。如果他当时来找我,我就可以帮他忙。我猜他也住同一间饭店。)在特殊情况下,要致富并不难。当时我应该把手上的现金换成黄金,找个借口去搭美国飞机(当时正从事规模极为庞大的部队运输作业),回到柳州,卖掉黄金,再回上海,买更多黄金。正如加尔布雷斯所说,事实上,这是合法的勾当。

  不过,我不应该为错过大好良机而后悔哭泣。那样的冒险将使我的人生踏上截然不同的轨道,其后果将超乎我的想象。因此,当时胆小的我乖乖把钱留在背袋里,偶尔拿出一小部分来享乐一番。我并没有把这笔钱换成美金,所以后来货币贬值时吃了亏,幸好贬值速度并不快。只要我还有这笔钱财,我的生活就还算愉快。这种“来得容易,去得容易”的金钱管理方式并不算太糟,即使名列全球顶尖经济学家的加尔布雷斯,也没有比我好多少。

  在上海住了两晚后,我们飞往南京。郑将军负责处理伪政权时代的“伪军”。他和部分军官面谈,决定他们的未来。士兵则被国军吸收,或是转成警力。后来有些人穿着新制服参与在东北的战事。

  我们在南京时,目睹冈村宁次将军正式对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将军投降。日军忙着清理受降典礼的场地,这些士兵维持绝对严谨的纪律。输了大战、帝国体系解体、希望和保证落空、牺牲个人和家庭、前途未定带来的压力和焦虑,都无法构成不服从的借口。他们的军官一点也不失去权威,仍然对士兵大叫“你们这些废物”。

  9月9日这一天,冈村宁次抵达中央军校,签署受降书。在照相机此起彼落的镁光灯中,他显得有些不安,握紧拳头提振士气。军官也好,士兵也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日本人在战争结束时表现出不安。除此以外,无论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翘起的嘴角、鬼脸、不满的抱怨或是一丝一毫的扬言复仇。日本人是一流的输家,他们的自制力超群绝伦。以前的敌人在我们面前表现如此杰出,让我们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就是传闻中残暴野蛮的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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