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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产阶级儒生之崛起(3)


  然而,中法战争之后,张之洞大人逐渐认识到,所谓“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的主张,即仅仅使用严正的儒教原则来对付法军舰队司令孤拔及其所指挥的那些配备有骇人巨炮的丑陋的钢铁战舰,绝对是无济于事的。于是,他不得不开始寻求调和折衷的道路。一方面,他觉得利用那些丑陋可怕但威力惊人的外国器物乃是迫不得已的;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在使用这些现代工业文明产物的同时,应该并且能够尽可能地消除其中包含的庸俗、丑陋的部分。

  在这里,我想指出,尽管张之洞大人后来改变了自己的政见,但是他所主张的改革跟李鸿章是绝对不同的——这样一个事实可以作为证明他的纯洁动机和高尚爱国精神的证据。

  他在担任两广总督和湖广总督的时候,正如有些宵小可能会加以指责的,他“滥用公款以引进西人器物”,但同时他也毫不吝惜地拿出自己的所有私人财产,用以创办各类高等学院和学堂,并专门鼓励人们研习儒家原则(即创办存古学堂之类的学堂)。他认为,在这种时候,为时局所迫,他引进了西方的近代器物,为了消弭随之而来的粗鄙,就必须加强对儒家经典的研习。因此,这种“存古”之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必要。

  于是,张之洞大人变成了一个维新主义者。这位昔日“牛津运动”干将推行的新政政策,也成为中国的一股政治潮流——从最初的阻碍、抑制到最终的摧毁和消弭,他成功地化解了以李鸿章为首的寡头政治集团及其推行的鄙陋的自由主义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事实上,正是这股中国“牛津运动”所衍生的情感浪潮,助长了中国的儒生阶层对于以李鸿章为首的寡头政治集团的不满,也助长了对那种自以为是的中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不满,并为其在甲午战后的突然崩溃和最后消亡铺平了道路。当李鸿章带着《马关条约》及莫大的耻辱从日本回国时,也正是那种当年由“牛津运动”所衍生的潜在不满情绪,使得顽固保守分子——如帝师翁同龢之流——也悍然将自身的命运与暴发的康有为新党及其所倡导的激进的“雅各宾主义”绑到一起了。

  马修·阿诺德说:“一股对于既往历史的强烈不满情绪,一种对于抽象革新体制的生搬硬套,一套精心炮制、文采华丽的新式学说,一个面向未来、自称前景远大的合理社会构想:所有这些,就是雅各宾主义的做派。”我认为,这也是李提摩太牧师和为那些自命为“中国朋友”的外国人所极为赞赏的康有为们的做派。

  更有甚者,“外国朋友们”不仅赞赏康有为们以及他们胆大妄为的做派,当皇太后陛下努力以最体面的方式试图将中国从康有为们所倡导的激进的“雅各宾主义”中挽救出来的时候,列国的驻华公使居然千方百计干涉她,甚至还起了限制她老人家行动自由的罪恶念头。至于中国的普通民众——整个华北地区的农民们则奋起支持皇太后陛下,反对康有为们的“雅各宾主义”,从而使中国的局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西方人错误地认为,在中国,只有儒生才会排外,一般老百姓则不排外。殊不知,在所有国家里,普通民众往往都会比知识阶层更为保守。在中国,儒生们同普通民众一样排外,但如果论及对维新变法的反对,恐怕后者的反对情绪还要严重些——总之,在中国只有一个阶层既不排外也不反对维新变法,那就是在中外贸易中暴发的买办阶层。

  中国的普通民众之所以奋起反对康有为们的“雅各宾主义”,乃是因为这种激进的思潮意味着中国要陷入全盘西化的深渊。尽管我还不能确定早期的“中国牛津运动”对于普通民众的影响有多深刻,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无疑有助于一般民众凭自身的文化本能而感觉到,中国的全盘西化意味着西方那种粗鄙、丑陋的工业文明的大肆输入。因此,当普通民众看到欧美列强公然支持康有为们的“雅各宾主义”时,他们奋起反抗,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所有在华的外国人都消灭或赶出中国,便是不幸而又顺理成章的结果了——所有这一切的原因,乃是在于:对普通民众而言,全盘西化意味着让那种粗鄙、丑陋的现代工业文明之恶魔主宰这个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古老帝国的命运,进一步,对于那些满脑子充满恐惧的普通民众所做的一切,我们也不难理解了。总之,这就是当年义和团成员为何陷入一种群体性狂热的道德原因。

  由此,北京的局势顿时变得复杂至极,同时也危险之至。皇太后陛下竭尽所能,施展一切政治手段以挽救危局。但是,那些驻在北京的欧洲列国的外交官们,不仅不对我们这位国母表示起码的同情,反而极尽威胁恫吓之能事,到处带着自己手下的小撮卫兵在中国的首都耀武扬威。为了抵制康有为们激进的雅各宾主义的影响,皇太后陛下不得不召唤满洲贵族的高贵的勇武精神和高尚的抵抗力量。已故的宓吉先生在其《英国人在中国》一书中指出,在中国近代各阶层中,满洲贵族其实是最不排外的。然而,此时此刻,满洲人的热血沸腾起来。这沸腾的热血,带着他们的高贵精神和高尚的抵抗力量,一旦这种力量同外国外交官那狐假虎威的恫吓狭路相逢,一场大危机的爆发也就在所难免了。到了这个时候,即便皇太后陛下再伟大,即便她的政治手段再灵活,也是无能为力了——正如一个德国诗人所言:“攻击愚昧,神仙来战也是枉然。”

  在这最危急的关头,张之洞大人要扮演一个非常尴尬的角色——眼下,康有为及其所倡导的雅各宾主义已然偏离了他的维新方案。不仅是康有为,还有那个在雅各宾主义者中称得上最为才华横溢的人——梁启超。实际上,在当时的中国,几乎所有最臭名昭著的年轻雅各宾分子,要么是康有为的门生,要么是他的特殊党徒。中日甲午战争后,康有为最初在北京鼓吹他的雅各宾主义时,很不受欢迎,随即被赶出了北京城。然而,正是在张之洞大人的支持下,他才得以再次进京蛊惑光绪皇帝,甚至使其接受了他那套极富雅各宾主义色彩的维新变法方案。这一次,当年“牛津运动”的影响再次挽救了张之洞大人。马修·阿诺德先生所说的那种追求优雅和美好的“牛津情感”,使张之洞大人对康有为所持的雅各宾主义的激进、粗陋之本质逐渐产生憎恶感。于是,在康有为的雅各宾主义得以在全中国付诸实施的最后关头,张之洞大人明智地舍弃了他们,返回了“牛津运动”的大营。

  梁启超,这个最具才华的雅各宾分子,此后一直指责张之洞大人居然像卑鄙的袁世凯一样,是一个投机政客——因为张大人曾在他们落难的时候退缩回保守派的阵营了。

  我认为,这一指责既是绝对不合事实的,也是不公正的。我曾经亲自出席过张之洞大人召集的一次幕僚议事会,会议的议题是要讨论如何对付康有为的雅各宾主义。当时,康有为正以皇帝的名义大肆颁发维新法令。因为这是总督第一次准许我参加他的心腹幕僚内部会议,所以我至今仍可以非常清楚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在此之前,我曾经冒昧地提醒过总督大人,我对他说:“就我所知,康有为人品卑劣,其计划亦虚夸不实”。此外,我还把“爱国主义是恶棍的最后避难所”这句约翰逊博士(SamuelJohnson,1709-1784,他是英国有名的诗人、散文家、文评家和语言学家。)的名言尽可能准确、清楚地翻译给总督大人听,然而,当时总督大人对于这番话是听不进去的,还指责我不懂中国政治。到了康有为及其雅各宾党人露出狰狞面目时,总督大人便想起了我,于是,他专门叫我出席他的私人幕僚议事会,讨论对策。这个议事会在武昌棉纺厂的楼顶召开。总督非常激动。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老总督在月光下来回踱步的情景,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得了!不得了!”我们的会议没有做出任何决议。

  我不畏烦琐地举出上述细节,乃是代表老幕主做出反驳,也是为了使人们相信——说张之洞大人像真正的投机分子、乱臣贼子袁世凯所做的那样悍然出卖其雅各宾派的朋友,这一责难有失公允。或许,比我的反驳更为有力的证据就是他自己写的那本著名的“小册子”,即那本广为当时西方人所知的题为“学习”(Learn,或更确切地应译为“教育之必要”)的书。西方人认为,此书证明,张之洞是赞成康有为的维新变法方案的,其实,大谬不然。这本著名的小册子,是我们在武昌棉纺厂召开那次议事会之后立即写出来的——可以说,它是张之洞大人反对康有为及其雅各宾主义的宣言书,也是他的“自辩书”。该书告诫他的追随者和中国所有的儒生,要坚决反对康有为推行维新变法的方式,此后,凡是欲推行此类的改革,就必须首先从教育入手。更进一步地,这本“自辩书”陈述了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张之洞大人之所以部分放弃他早年严格信奉的儒教原则,转而赞成、提倡引进西方近代文明的部分成果,乃是事出有因。

  张之洞大人的这部名著,像纽曼博士那本著名的《自辩书》一样,是人类智识发生微妙变化的一个极为突出的例证。按照此二人的看法,明辨是非的真理和道德准则都不是绝对的,并且不是对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约束力。关于纽曼博士,正如查尔斯·金斯尼(CharlesKingsley)所批评的那样:“真理自存,总体说来,它不必也不应该只是罗马传教士的美德之一。”至于张之洞大人,他一方面认为儒家原则是真理,在个人的道德生活中必须绝对遵从;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这一原则在现代国家政治生活中则行不通了。儒家圣人之教,告诫个人或国家不必亦不该专心致志于对财富、权力和物质繁荣的追求,这一点,本乎孔子“贱货贵德”之说——而现代西学的功利主义理论则教导人们,人生的成功和国家的强大,其基础乃是在于拥有巨额的财富、无上权力和煊赫的物质繁荣。按照那个在中国鼓吹西学最为热心的李提摩太牧师的说法:“一种没有商业价值的教育,是绝对无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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