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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艺术(3)


  现在用了铁材,柱可以深藏在建筑物的内部,不必表露于外。于是在建筑式样史上另开一新纪元,而产生了“横长”的新建筑。门德尔松便是这样式的完成者。Schocken百货店的繁昌,一半是由这新建筑的广告得来的。这建筑的样式,可算得是极尖端的新颖的了。但究竟它的实用性如何?建筑家间没有人说过,不得而知。只知这建筑的唯一的好处,是外形的美观,白昼眺望,但见白壁的地上画着横窗的黑条;黑夜眺望,窗中的内光尤为美观。这建筑的目的已经变更,本身便是商店一个巨大的广告艺术。

  第二种尖端的新建筑,是玻璃建筑。玻璃的盛用,也是最近建筑上的一大特色。最初提倡的人,是德国人显尔巴尔特(Scherbart)。他曾在千九百十四年发表一册书,名曰《玻璃建筑》。书的第一章里说:“我们通常在笼闭的住宅内生活。住宅是产生我们的文化的环境。我们的文化,在某程度内被我们的住宅建筑所规定。倘要我们的文化向上,非改革我们的住宅不可。这所谓改革,必须从我们所居住的空间取除其隔壁,方为可能。要实行这样的改革,只有采用‘玻璃建筑’,使日月星辰的光不从窗中导入,而从一切玻璃的壁面透入。——这样的新环境,必能给人一种新文化。”他这倡导当时就在德国建筑界得到热烈的共鸣,玻璃建筑从此出现在地上。最初仅用于住宅。不久就被资本主义所利用,盛用玻璃于摩天楼及百货商店的建筑上。这样式流行世界各大都市,本地德国的商店建筑,应用玻璃最盛。上述的Schocken百货店,也是盛用玻璃的一例。

  巴黎的Citroen(雪铁龙)汽车公司,尤为“玻璃的浪漫”,可算是现代玻璃商业建筑的代表作。那建筑分六层,全体四周皆用数丈见方的大玻璃,由铁格镶成一大玻璃笼。正面入口处上下贯穿一大穴,六层的内容皆望见。每层中陈列汽车,供顾客选购。总之,这房屋全体犹似一个巨大的橱窗(Show window)。这种建筑的工程与材料,费用很大;然而商人们的滥用玻璃,并非为了采光,与显尔巴尔特提倡玻璃建筑的用意完全不同。他们的用意,是借这新颖的建筑材料与奇离的建筑形式来作商业的广告。就实用上讲,汽车的陈列处不需要多量的外光。现在人工照明非常发达。要光亮时尽可用人工的设备,无必需于自然界的光。

  且如百货商店,尤不宜滥用玻璃。日光过多地射入,于商品的保存大有损害。可知商业建筑的盛用玻璃,乃借此新颖的材料来作触目的广告。这与前述的爱用古风石柱行列同一用意。爱用古风的石柱行列,取其极古;爱用玻璃建筑取其极新。极新的样式与极古的样式,同样地能牵引观者的注目,故同为现代广告艺术所采纳,合理与否,在所不计。这显然是资本主义蹂躏的艺术的状态。

  如上所述,可知现代商业大都会中的建筑,其实用的目的常为广告的外观而牺牲,因而产生时代错误的及尖端的种种建筑样式。注重广告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性;然而这与造型美术的必然性常不一致,因而演成矛盾的状态。照造型美术的必然性而论,建筑的最重要的约束是“合目的性”。建筑既是以人的住居为题材的一种实用美术,则形式无论如何变化,务须合于这题材的目的。换言之,凡实用美术,在保住合目的性的范围内,可以自由变更其形式。譬如一把椅子,目的是求其“宜坐”。

  在宜坐的范围内,椅子不妨变更其形式与材料,太师椅也好,沙发椅也好;竹制也好,木制也好,钢管制也好。但倘形式非常新颖而不宜于坐,则不但实用上感到不便,眺望的感觉上亦颇不快。建筑的目的是求其“宜住”。在宜住的范围内,建筑不妨自由变化其式样。完美的建筑,一切构造与装饰,皆合于住的题目。住的题目不同,或住神,或住人,或住家庭,或住大众,建筑的构造与装饰亦随之而变化。务求与题目相合,全体作有机的构成,便是合目的性的建筑。就小部分而言,双扉宜用于私人住屋,大铁门宜用于公共建筑。故意在低小的私人住屋上装两扇大铁门,触目固然够触目了,然而于实用上颇不相宜,于感觉上尤不快适。现代的商业艺术的状态正是如此。

  商业艺术的来由,在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时代。十八世纪末叶,法国曾有画家为外科医生描绘招牌,是为商业艺术的起源。自此至今,约一百五十年间,资本主义的势力日渐进展,积到极度发达的现代。商业艺术亦随之而日渐成形,直到机械文明的今日而极度繁荣。艺术被社会政策所利用,原是历代常有的现象。古代遗留下来的伟大的纪念物,往往明显地表露着一时代的政策的意图的秘密。例如希腊的Parthenon神殿,在表面上是雅典市的守护神的供奉处,其实是借此以收揽民心。当时雅典全市成为一大工场,国家对于人民支给与战争时同量的工资,市民专心一意,拿全部的精力去对付神殿的营造,便演成文化灿烂的黄金时代。又如拿破仑时代的盛行战争画尤为支配阶级的政策的最露骨的表示。

  拿破仑信任当时的画家大卫(Louis David),派他做美术总督。大卫也会奉承拿破仑,专力描写拿破仑的英雄的事迹,在画布上赞颂君主的伟大。于是君主与画家,互相扶助,互相标榜。拿破仑的用意,借画家的巧妙的手腕来表出自己的英姿,最容易获得民心。因为时值十九世纪初叶,正是绘画艺术最富大众性的时代,以绘画宣扬威力,最为得力。在对方面,画家的用意,用绘画把拿破仑赞颂为最大的英雄,图自己的荣达亦最便利。故当时的战争画,皆由拿破仑自己详细指定题材,自述其英雄的行为,而令画家竞作绘画。最能把拿破仑英雄化的,便是最优的作品,赏赐这画家以巨额的奖金,或高贵的官位。故在当时,凡大作品必是宣传拿翁的英雄的绘画,宣传愈力,作品的价值愈高。宣传的价值等于艺术的价值了。

  现代的商业艺术,与拿破仑时代的战争画同一性质,同是社会政策利用艺术的一例。但以今比昔,程度更为深进。大卫的绘画,题材虽然都是拿翁赞颂的丑态,但又论绘画的技法,端庄,典雅,微密,谨严,仍不失为一代的宗匠。美术史上有三大繁荣时期,第一是古代希腊,第二是中世意大利文艺复兴,第三是十九世纪的近代美术。近代美术的发起是古典派,而大卫被推为古典派的首领。因为大卫的艺术自成一派,具有独立的艺术样式,足为后代的文化的先导。可知他的艺术,于“宣传”的效果之外,同时又具备艺术的效果的“快美”。凡艺术必伴“快美”之感。“快美”是一切艺术所不可缺的第一条件。

  试看现代资本主义治下的商业艺术,对于这第一条件实有很大缺憾!试乘火车,眺望窗外的风景,常有占据建筑物全壁的大字“金鼠牌①(①金鼠牌,是当时一种较为低档的香烟牌子。)”,“骨痛精”,强硬地加入在一片景色之中,非常触目,然而很不调和。到处的都市,城邑,乡村的外观,都被这种唐突的广告所污损了。试看都市的街道,则奇形怪状的招牌,从四面八方刺射行人的眼睛,只求触目,不顾美丑,污损了街道的整洁,又给观者以嫌恶的印象。嫌恶由你嫌恶,广告的宣传目的毕竟被他达得的。不但如此,愈能刺射人目而使人嫌恶,广告的效果愈大。他们只管要你看见,不管你看见时的欢喜或嫌恶。因此之故,艺术的丑恶者,往往是广告的有效者。于此又见资本主义蹂躏艺术的现象。

  廿二年岁暮,为《新中华》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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