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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1)


  “闲”在过去时代是一个可爱的字眼;在现代变成了一个可恶的字眼。例如失业者的“赋闲”,不劳而食者的“有闲”,都被视为现代社会的病态。有闲被视为奢侈的,颓废的。但也有非奢侈,非颓废的有闲阶级,如儿童便是。

  儿童,尤其是十岁以前的儿童,不论贫富,大都是有闲阶级者。他们不必自己谋生,自有大人供养他们。在入学,进店,看牛,或捉草①以前,除了忙睡觉,忙吃食以外,他们所有的都是闲工夫。到了入学,进店,看牛,或捉草的时候,虽然名为读书,学商或做工,其实工作极少而闲暇极多。试看幼稚园,小学校中的儿童,一日中埋头用功的时间有几何?试看商店的学徒,一日中忙着生意的时间有几何?试看田野中的牧童,一日中为牛羊而劳苦工作的时间有几何?除了读几遍书,做几件事,牵两次牛,捉几根草以外,他们在学校中,店铺里,田野间,都只是闲玩而已。

  在饱尝了尘世的辛苦的中年以上的人,“闲”是最可盼的乐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们些终身高卧空山上,或者独坐幽篁里,他们也极愿意。在有福的痴人,“闲”也是最可盼的乐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们吃饭便睡,睡醒便吃,终生同猪猡一样,在他们正是得其所哉。但在儿童,“闲”是一件最苦痛的事。因为“闲”就是“没事”。没事便静止,静止便没有兴味;而儿童是兴味最旺盛的一种人。

  在长途的火车中,可以看见儿童与成人的态度的大异。成人大都安定地忍耐地坐着,静候目的地的到达,儿童便不肯安定,不能忍耐。他们不绝地要向窗外探望,要买东西吃;看厌吃饱之后,要嚷“为什么还不到”,甚至哭着喊“我要回家去了”,于是领着他们的成人便骂他们,打他们。讲老实话,成人们何尝欢喜坐长途火车?他们的感情中或许也在嚷着“为什么还不到?”也在哭着喊“我要回家去了!”只因重重的世智包裹着他们的感情,使这感情无从爆发出来。这仿佛一瓶未开盖的汽水,看似静静的,安定的;其实装着满肚皮的气,无从发泄!感情的长久的抑制,渐渐使成人失却热烈的兴味,变成“颓废”的状态。成人和儿童比较起来,个个多少是“颓废”的。

  只有颓废者盼羡着“闲”,不颓废的人——儿童——见了“闲”都害怕。他们称这心情为“没心相”。在兴味最旺盛的儿童,“没心相”②似乎比“没饭吃”更加苦痛。为了“没心相”而啼哭,为了“没心相”而作种种的恶戏;因了啼哭和恶戏而受大人的骂和打,是儿童生活上常见的事。他们为欲避免“没心相”,不绝地活动,除了睡眠,及生病以外,孩子们极少有继续静止至半小时以上者。假如把一个不绝地追求生活兴味的活泼的孩子用绳子绑缚了,关闭在牢屋里,我想这孩子在“饿”死以前一定先已“没心相”死了。假如强迫这种孩子学习因是子静坐法,所得的效果一定相反。

  在儿童们看来,静坐法和禅定等,是成人们的自作之刑。而在有许多成人们看来,各种辛苦的游戏也是儿童们的犯贱的行为。有的老人躺在安乐椅中观看孩子们辛辛苦苦地奔走叫喊而游戏,会讥笑似的对他们说:“看你们何苦!静静儿坐一下子有什么不好?”倘有孩子在游戏中跌痛了,受伤了,这种老人便振振有词:“教你(左要右勿),你板要,难(现在)你好!”③其实儿童并不因此而懊悔游戏,同成人事业磨折并不懊悔做事业一样。儿童与成人分居着两个世界,而两方互相不理解的状态,到处可见。

  儿童的游戏,犹之成人的事业。现世的成人与儿童,大家多苦痛:许多的成人为了失业而苦痛,许多的儿童为了游戏不满足而苦痛。住在都会里的孩子可以享用儿童公园;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购买种种的玩具。但这些是少数的幸运的孩子。多数的住在乡村里的穷人家的孩子,都有游戏不满足的苦痛。他们的保护人要供给他们衣食,非常吃力;能养活他们几条小性命,已是尽责了。讲到玩具,游戏设备,在现今的乡村间真是过分的奢求了。孩子们像猪猡一般地被豢养在看惯的破屋里。

  大人们每天喂了他们三顿之外,什么都不管。春天,夏天,白昼特别长;儿童的百无聊赖的生活状态,看了真是可怜。无衣无食的苦是有形的,人皆知道其可怜;“没心相”的苦是无形的,没人知道,因此更觉可怜。人的生活,饱食暖衣而无事,远不如为衣为食而奔走的有兴味。人的生活大半是由兴味维持的;儿童的生活则完全以兴味为原动力。热衷于赌博的成人,输了还是要赌。热衷于游戏的儿童,常常忘餐废寝。于此可见人类对于兴味的要求,有时比衣食更加热烈。

  在种种简单的游戏法中,更可窥见人对于“闲”何等不耐,对于“兴味”何等渴慕。这种游戏法,大都不需设备,只要一只手一张嘴,随时随地都可开始游戏,而游戏的兴味并不简单。这显然是人为了兴味的要求,而费了许多苦心发明出来的。就吾乡所见,最普通的游戏是猜拳。只要一举手便可游戏,而且其游戏颇有兴味。这本来是侑酒的一种方法,但近来风行愈广,已变成一种赌博,或一种消闲游戏。工人们休息的时候,各人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来摆在地上,便在其上面开始拇战,胜的拿进铜板。年纪稍长的儿童们也会弄这玩意;他们摘三根草放在地上,便开始猜拳。赢一拳拿进一根,输一拳吐出一根。到了三根草归入了一人手中,这人得胜,便可拉过对方的手来打他十记手心。用自己的手来打别人的手,两人大家有些儿痛;但伴着兴味,痛也情愿了。

  年幼的儿童也有一种猜拳的游戏法,叫做“呱呱啄蛀虫”。这方法更加简单,只要每人拿一根指头来一比,便见胜负。例如一人出大指,一人出食指。这局面叫做“老土地杀呱呱(即鸡)吃”。因为大指是代表老土地,食指是代表呱呱的。又如一人出中指,一人出无名指,这局面叫做“扁担打杀黄鼠狼”。因为中指是代表扁担,无名指是代表黄鼠狼的,又如一人出食指,一人出小指,这局面叫做“呱呱啄蛀虫”。因为小指是代表蛀虫的。

  这游戏法的名称即根据于此。其规则,每一指必有所克制的二指,同时又必有被克制的二指。即:“老土地杀呱呱吃”,“老土地踏杀蛀虫”。“呱呱啄蛀虫”,“呱呱飞过扁担”。“扁担打杀老土地”,“扁担赶掉黄鼠狼”。“黄鼠狼放个屁,臭杀老土地”,“黄鼠狼拖呱呱”。“蛀虫蛀断扁担”,“蛀虫蛀断黄鼠狼脚跟”。所以五个手指的势力相均等,无须选择,玩时只要任意出一根指,全视机缘而定胜否。像这几天的长夏,户外晒着炎阳,出去玩不得;屋内又老是这样,没有一点玩具。日长如小年,四五六七岁的孩子吃了三餐饭无所事事,其“没心相”之苦难言。幸而手是现成生在身上的,不必费钱去买。两人坐在门槛上伸出指头来一比,兴味来了,欢笑声也来了。静寂的破屋子里忽然充满了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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