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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风”一个名词起来甚后。这是宋人的旧说,现在用证据充实之。《左传》襄二十九,吴季札观周乐于鲁,所歌诗之次序与今本“三百篇”大同。其文曰:“为之歌《周南》、《召南》,……为之歌《邶》、《鄘》、《卫》,……为之歌《王》,……为之歌《郑》,……为之歌《齐》,……为之歌《豳》,……为之歌《秦》,……为之歌《魏》,……为之歌《唐》,……为之歌《陈》,……自《郐》而下,……为之歌《小雅》,……为之歌《大雅》,……为之歌《颂》。”此一次序与今见毛本(熹平石经本,据今已见残石推断,在此点上当亦不异于毛本)不合者,《周南》、《召南》不分为二。《邶》、《鄘》、《卫》不分为三,此等处皆可见后代《诗经》本子之腐化。《周南》、《召南》古皆并举,从无单举者,而《邶》、《鄘》、《卫》之不可分亦不待言。又襄二十九之次序中,《豳》、《秦》二风提在《魏》、《唐》之前,此虽似无多关系,然《雅》、《颂》之外,陈、郐、曹诸国既在后,似诗之次序置大部类于前,小国于后者;如此,则《豳》、《秦》在前,或较今见之次序为胜。最可注意者,即此一段记载中并无风字。《左传》一书引《诗》喻《诗》者数百处,风之一词,仅见于隐三年周郑交质一节中,其词曰:“《风》有《采繁》、《采蘋》,《雅》有《行苇》、《泂酌》。”此一段君子曰之文辞,全是空文敷衍,准以刘申叔分解之例,此当是后人增益的空话。除此以外,以《左传》、《国语》两部大书,竟无《国风》之风字出现,而雅、颂两名词是屡见的,岂非风之一词成立本在后呢?《论语》又给我们同样的一个印象,《雅》、《颂》是并举的,《周南》、《召南》是并举的,说到“关雎之乱”,而并不曾说到“风之始”,风之一名词绝不曾出现过的。即《诗三百》之本文,也给我们同样的一个印象,《小雅·鼓钟篇》,“以雅以南”,明是雅、南为同列之名,非风、雅为同列之名。《大雅·崧高篇》所谓“吉甫作诵……其风肆好”者,风非所谓国风之义。孟子、荀子、儒家之正宗,其引《诗》亦绝不提及风字。然则风之一词之为后起之义,更无可疑。其始但是周南、召南一堆,邶、鄘、卫一堆,王一堆,郑一堆。……此皆对小雅、大雅一堆而为平等者,虽大如“洋洋盈耳”之周南、召南,小如“自郐而下无讥焉”之曹,大小虽别,其类一也。非《国风》分为如许部类,实如许部类本各自为别,更无风之一词以统之。必探诗之始,此乃诗之原始容貌。

  然则风之一词本义怎样,演变怎样,现在可得而疏证之。风者,本泛指歌词而言,入战国成一种诡词之称,至汉初乃演化为枚马之体。现在分几段叙说这个流变。

  一、“风”、“讽”乃一字,此类隶书上加偏旁的字每是汉儒所作的,本是一件通例,而“风”、“讽”二字原为一字尤可证:

  《毛诗·序》“所以风”,《经典释文》“如字。徐,福凤反,今不用”。按,福凤反即讽(去声)之音。又“风,风也。”《释文》:“并如字。徐,上如字,下福凤反。崔灵恩集注本,下即作讽字。刘氏云:动物曰风,托音曰‘讽’,崔云:‘用风感物则谓之讽。’”《左氏》昭五年注,“以此讽”,《释文》“本亦作风”。又风读若讽者,《汉书集注》中例甚多,《经籍籑诂》辑出者如下:《食货志》下;《艺文志》;《燕王择传》;《齐悼惠王肥传》;《灌婴传》;《娄敬传》,《梁孝王武传》;《卫青传》;《霍去病传》;《司马相如传》,三见;《卜式传》;《严助传》;《王褒传》;《贾捐之传》,《朱云传》;《常惠传》;《鲍宜传》;《韦元成传》;《赵广汉传》,三见;《冯野王传》;《孔光传》;《朱博传》;《何武传》;《扬雄传》上,二见;《扬雄传》下,三见;《董贤传》;《匈奴传》上,三见;《匈奴传》下,二见;《西南夷传》,二见;《南粤王传》;《西域传》上;《元后传》,二见;《王莽传》上,二见;《王莽传》下;《叙传》上;《叙传》下,二见;又《后汉书·崔琦传》注亦同。按由此风为名词,讽(福凤反)为动词,其义则一。

  二、风乃诗歌之泛称。

  《诗·大雅》“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又《小雅》“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郑笺以为“风犹放也”,未安,当谓出入歌诵,然后上与湛乐饮酒相配,下与靡事不为相反。《春秋繁露》“‘文王受命,有此成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乐之风也”(文王受命在《大雅》)。《论衡》“‘风’乎雩,风歌也”。按,如此解《论语》“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然后可通。何晏注,风凉也,揆之情理,浴后晒于高台之上,岂是孔子所能赞许的?

  据上引诗之辞为风;诵之则曰讽(动词),泛指诗歌,非但谓十五国。又以风名诗歌,西洋亦有成例如Aria伊大利语谓风,今在德语曰Arie,在法语曰Air,皆用为一种歌曲之名。以风名诗,固人情之常也。

  三、战国时一种之诡词承风之名。

  《史记·滑稽列传》: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鞠旂,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此虽史公录原文,非复全章,然所录者尽是整语,又含韵词,此类文章,自诗体来,而是一种散文韵文之混合体,断然可知也。此处之讽乃名调,照前例应为风字。“以风谏焉”,犹云以诗(一种之诡词)谏焉,此可为战国时一种诡词承风之名之确证。至于求知这样的诡词之风是什么,还有些材料在《战国策》及《史记》中。《战国策》八记邹忌与城北徐公比美事,《史记》四十六记驺忌子以鼓琴说齐威王事,皆是此类文章之碎块遗留者。又《史记》七十四所记之淳于髡,正是说这样话的人,驺忌、淳于髡便是这样“出入风议”的人,他们的话便是这样诡词,而这样的诡词号风。到这时风已不是一种单纯韵文的诗体,而是一种混合散文韵文的诡词了。《荀子·成相》诡诗尚存全章,此等风词只剩了《战国策》、《史记》所约省的,约省时已经把铺陈的话变做仿佛记事的话了。然今日试与枚马赋一比,其原来体制犹可想象得之。

  四、孔子已有“思无邪”与“授之以政”之诗论,孟子更把《诗》与《春秋》合为一个政治哲学系统,而同时上文所举之诡词一体,本是篇篇有寓意以当谏诤之用者。战国汉初,儒者见到这样的诡调之“风”,承袭儒家之政治伦理哲学,自然更要把刺诗的观念在解诗中大发达之,于是而“周道缺,诗人本之袵席,《关雎》作,仁义凌迟,《鹿鸣》刺焉”,于是而“‘三百篇’当谏书”。《国语》云“瞽献曲,史献语”。一种的辞令,每含一种的寓意,如欧洲所谓Moral者,由来必远,然周汉之间,“诗三百”之解释,至于那样子政治化者,恐也由于那时候的诡词既以风名,且又实是寓意之词,儒者以今度古,以为《诗经》之作,本如诡诗。而孟子至三家之《诗》学,乃发展的很自然矣。

  五、由这看来,讽字之与风字,纵分写为二,亦不过一动一名,原始本无后人所谓“含讥带讽”之义,此义是因缘引申之义,而附加者。

  六、我疑“论”、“议”等词最初亦皆是一种诡诗或诡文之体,其后乃变为长篇之散文。《庄子·齐物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辨”。此处之论,谓理;议,谓谊;辨谓比。犹云六合外事,圣人存而不疏通之,六合内事,圣人疏通而不是非之,《春秋》有是非矣,而不当有词,以成偏言。这些都不是指文体之名称而言者,然此处虽存指文体,此若干名之源,也许是诡诗变为韵文者。《九辩》之文还存在,而以辩名之文,《九辩》外尚有非者。至于论之称,在战国中期,田骈作《十二论》,今其《齐物》一篇犹在《庄子》(考另见),在战国晚年,荀卿、吕不韦皆著论(见《史记》)。然此是后起之义,《论语》以论名,皆语之提要钩玄处。《晋书·束皙传》,“太康二年……盗发魏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左传》诸卜筮本是一时流行,至少在三晋流行之《周易》,师为官,春为名,当即传书之人。《左传》卜筮皆韵文诡诗,或者这是论一词之最古用处吗?议一字见于《诗经》者,“或出入风议”,应是指出入歌咏而言,如此方对下文“靡事不为”。又《郑语》,“姜,伯夷之后也,嬴,伯翳之后也。伯夷能礼于神,以佐尧者也。伯翳能议百物,以佐舜者也”。韦昭解,“百物草木鸟兽,议使各得其宜”,此真不通之解。上句谓伯夷能礼,下句当谓伯翳能乐,作诡诗以形容百物,而陈义理,如今见《荀子·赋篇》等。

  约上文言:春秋时诡诗一种之名,入战国变成散文一种之体。现在且立此假设,以待后来之证实或证虚。

  七、枚马赋体之由来。汉初年赋绝非一类,《汉志》分为四家,恐犹未足尽其辨别。此等赋体渊源有自,战国时各种杂诗之体,今存其名称者尚不少,此处不及比次而详论之,姑谈枚乘、司马相如赋体之由来。枚赋今存者,只《七发》为长篇,而司马之赋,以《子虚》为盛(《上林》实在《子虚》中,为人割裂出来),此等赋之体制可分为下列数事:

  (一)铺张侈辞。

  (二)并非诗体,只是散文,其中每有叶韵之句而已。

  (三)总有一个寓意(Moral),无论陈设得如何侈靡,总要最后归于正道,与淳于髡饮酒,邹忌不如徐公美之辞,全然一样。

  我们若是拿这样赋体和楚辞较,全然不是一类,和宋玉赋校,词多同者,而体绝不同,若和齐人讽词校,则直接之统绪立见。枚马之赋,固全是战国风气,取词由宋玉赋之一线,定体由讽词之一线,与屈赋毫不相干者也。淳于髡诸驺子之风必有些很有趣者,惜乎现在只能见两篇的大概。

  因风及讽,说了如许多,似去题太远。然求明了风一词非《诗三百》中之原有部类之名,似不得不原始要终,以解风字,于是愈说愈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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