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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夏夷交胜(2)


  据以上材料,有数点须分解。

  一、羿的地位。如罗泌所作传,及其比之于安史,则羿浞只是夏之叛臣。然此说完全无据,以上一切材料全不曾说羿是夏之属臣。然则夷羿必是夏之敌国之君,且此敌国之君并不等闲,以《天问》《山海经》所说,居然是天神,而奉天帝命降于下土者,为夷之君,自迁穷桑,而为后人号为帝羿或曰羿帝。(《御览》八十二引《帝王世纪》)

  二、夷为东方主。此说可由其称夷羿及《说文》称羿为帝喾(据王国维考,即帝俊)射官,及其地望等事证之。

  三、夷夏之争数十年,在夷一面经羿、奡二宗,在夏一面经相、少康二世,战斗得必然很厉害。《天问》所谓“阻穷西征”者,王逸解之曰:“言尧放鲧羽山,西行度越岑岩之地,因堕死也。”洪兴祖补曰:“羽山东裔,此云西征者,自西徂东也。上文言永遏在西山,夫何三年不施,则鲧非死于道路,此但言何以越岩险而至羽山耳。”按王说无稽,洪已辩之,然洪强释西征曰自西徂东,古书中全无此文法。此处明明谓阻(即)穷(石)之后帝羿西征,而越山岩,不然,西征一词全不可解,正不得以同韵之下句中说鲧化为黄熊事而谓此句亦是鲧事。

  四、《左传》之神话故事已很伦理化,且《左传》之成分大体为晋、楚、鲁三国之语,而其立点是偏于西国夏、周之正统传说,所以说羿、奡甚不好。但《山海经》之为书,虽已系统化,尚未伦理化,且记东方的帝系较多。这部书中所举夷羿事,很足以表显战国时羿、奡的传说尚甚盛。《山海经》与《天问》互相发明处甚多,《天问》称羿之重要全与《山海经》合。所谓“羿焉日”,正在《天问》中论创世纪一节中,则羿本是天神。所谓“帝降夷羿”者,正《山海经》所谓“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天问》一篇,本颇有次序,王逸以为不次序者,乃由于不知《天问》所陈是流行神话故事之次序,不与汉代人之古史传说同,故不能解(余另有说见他处),其羿浞之间插入鲧之一段若甚错乱者,当由于《天问》之次序乃神话之次序;一神话中有数人关涉者,则一次说出,不嫌前后错综。“阻穷西征,岩何越焉”一句,至下文“释舟陵行,何以迁之”,凡十二句中,有涉及鲧处,并有若干因失其神话而不可解之故事,皆可据上下文细绎之,以知其正是说夷夏交战事。此节盖谓羿、奡相继西征,曾越山地,自鲧永遏于羽山后,禹平水土,秬、黍、雚皆茂长,巫乃将鲧化为黄熊。(《天问》所记鲧事,与《左传》《尚书》等皆不同。《尚书》《左传》皆谓舜殛鲧于羽山,然《天问》云:“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当夏代危急,遂与能荡舟之奡战,适其时羿妻窃药而行(本文,“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并有其他怪异(“白蜺婴茀”“天式从横”等语),于是大战得雨起山抃,荡舟者不得不释舟陵行,逃归其嫂,而卒为太康并得之。如此解来,则《论语》南宫括之问正甚明白。南宫括这话并不是泛举古帝王羿、奡、禹、稷而强比之,乃是论一段故事,东土强有力者失其国,西土务耕稼者有天下。《鲁语》上:“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明禹、稷可作一事论。孔子对神话也如对鬼神一样敬而远之,且以其“君子相”之故,不愿于此等圣帝明王有所议论,故当面不答,而背后称赞南宫适对此神话之题旨西洋故事中所谓Moral者,甚能了解。若不如此,而是泛做一篇秦皇、汉武与汉文、宋仁之优劣论,殊不免于糊里糊涂。《论语》中论一事皆以一事为论,尚无策论八股气。南宫适这一段话,正可证明夷羿在当时的传说中并不大坏。若羿、奡不是当时神话中的大人物,何至与传说中功在生民之禹、稷相提并论,岂不不伦得很,不需要得很?

  然则夷羿之故事,我们在现在尚可见到三种传说。一、以夷羿为自天而降甚高明者,《山海经》《天问》属之。二、以夷羿与夏后为对,而以为一崇力一崇德,故一兴一替者,此等之成败论人,《论语》记南宫适所问之背景如此。三、以夷羿为不合道理者,《左传》如此,然尚称之曰“后”,记其曾“因夏民而代夏政”(夏民者,夏所服属之民,不必改作夏族)。凡读一切神话故事,都须注意及同一题目常因流传之不同而其中是非倒置。此是一例,鲧亦是一例。同在《国语》中,《周语下》谓“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鲁语上》谓“鲧鄣洪水”,故夏后“郊鲧”,《吴语》亦谓“鲧禹之功”,我们不可不注意传说之演变及其道德批评之改易。

  夏后一代中夷夏之争,不仅见于有穷后羿一段故事,夏代开国亡国时皆有同样的争斗。现在分别说。

  (一)夏后启与伯益之争统。关于这件事,战国的传说有两种,一谓启益相让,二谓启益相争。

  《孟子》: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

  《天问》:启代益作后,卒然离。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而无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古本《竹书》:益干启位,启杀之。(引见《晋书·束皙传》。《史通·疑古篇》《杂说篇》两引之。)

  《孟子》的古史都是些伦理化的话,然这一段中还看出这个故事本来面目的背景,此背景即是说,代禹者几乎是益,而启卒得之。这话里虽不直说有何争执,但还可隐约看出对峙的形势来。至于《竹书》的话,虽不能即信,但益启之有争执,虽《孟子》的话中也表示个破绽。因为让争本是一事的两面,不是相争的形势,不需相让的态度。《天问》的话,因故事遗失不大好讲,然益称后,又曾一度革夏命,则甚明白。

  我们再看伯益是如何人。经籍中有伯益、伯翳二人,太史公在《陈杞世家》中分为二人,然在他处则不分。《索隐》议之曰:“秦祖伯翳,解者以翳、益别为一人。今言十一人,叙伯翳,而又别言垂益,则是二人也。且按《舜本纪》叙十人,无翳,而有彭祖。彭祖亦坟典不载,未知太史公意如何,恐多是误。然据《秦本纪》叙翳之功云,佐舜驯调鸟兽,与《尧典》‘命益作虞,若予上下草木鸟兽’文同,则为一人必矣,今未详其所以。”按,此议甚是。太史公在此处诚糊涂。罗泌重申二人不同之说,然全无证,金仁山辩之曰:

  《尚书》之伯益,即《秦纪》之柏翳也。秦声以入为去,故谓益为翳也。《秦纪》谓柏翳佐禹治水,驯服鸟兽,岂非《书》所谓随山刊本,暨益奉庶鲜食,益作朕虞,若予上下鸟兽者乎?其事同,其声同,而太史公独以书纪字异,乃析一人而二之,可谓误矣。唐虞功臣,独四岳不名,其余未有无名者。夫岂别有伯翳,其功如此,而《书》反不及乎?太史公于二帝本纪言益,见《秦本纪》为翳,则又从翳,岂疑而未决,故于《陈杞世家》叙伯益与伯翳为二乎?抑出于谈迁二手,故其前后谬误也。[梁玉绳说同,(见《史记志疑·人表考》)不具引。]

  金氏此说甚明白,此疑可以更无问题。益翳既是一人,翳又为秦赵公认之祖,然则即是嬴姓之祖,亦即是徐方之祖,亦即是《逸周书·作雒解》所谓“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东亦地域名,说别见。)徐奄及熊盈以略”之盈族之祖,然则伯益正是源源本本的东夷之祖,更无疑义,益启之争,不即是夷夏之争吗?

  (二)汤放桀,等于夷灭夏。商人虽非夷,然曾抚有夷方之人,并用其文化,凭此人民以伐夏而灭之,实际上亦可说夷人胜夏。商人被周人呼为夷,有经典可证,说另详。

  然则夏后一代的三段大事,开头的益启之争便是夏夷争,中间的羿少康之争又是夷夏之争,末后的汤桀之争还是夷夏之争。夏代东西的斗争如此厉害,而春秋战国的大一统主义哲学家都把这些显然的史迹抹杀了,或曲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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