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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章


  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我这话虽然说得有点儿游戏,却也是认真的话。我说厌世,并不是叫人去学三闾大夫葬于江鱼之腹中,那倒容易有热中的危险,至少要发狂,我们岂可轻易喝彩。我读了外国人的文章,好比徐志摩所佩服的英国哈代的小说,总觉得那些文章里写风景真是写得美丽,也格外的有乡土的色彩,因此我尝戏言,大凡厌世诗人一定很安乐,至少他是冷静的,真的,他描写一番景物给我们看了。我从前写了一首诗,题目为“梦”,诗云:

  我在女子的梦里写一个善字,
  我在男子的梦里写一个美字,
  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
  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

  我喜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喜读哈代的小说,喜读俄国梭罗古勃的小说,他们的文章里却有中国文章所没有的美丽,简单一句,中国文章里没有外国人的厌世诗。中国人生在世,确乎是重实际,少理想,更不喜欢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上就是文艺里也多是凝滞的空气,好像大家缺少一个公共的花园似的。延陵季子挂剑空垅的故事,我以为不如伯牙钟子期的故事美。嵇康就命顾日影弹琴,同李斯临刑叹不得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未免都哀而伤。朝云暮雨尚不失为一篇故事,若后世才子动不动“楚襄王,赴高唐”,毋乃太鄙乎。李商隐诗,“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这个意思很难得。

  中国人的思想大约都是“此间乐,不思蜀”,或者就因为这个缘故在文章里乃失却一份美丽了。我常想,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儿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更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我读中国文章是读外国文章之后再回头来读的,我读庾信是因为了杜甫,那时我正是读了英国哈代的小说之后,读庾信文章,觉得中国文字真可以写好些美丽的东西,“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霜随柳白,月逐坟圆”,都令我喜悦。“月逐坟圆”这一句,我直觉的感得中国难得有第二人这么写。杜甫《咏明妃诗》对得一句“独留青塚向黄昏”,大约是从庾信学来的,却没有庾信写得自然了。中国诗人善写景物,关于“坟”没有什么好的诗句,求之六朝岂易得,去矣千秋不足论也。

  庾信《谢明皇帝丝布等启》,篇末云“物受其生,于天不谢”,又可谓中国文章里绝无而仅有的句子。如此应酬文章写得如此美丽,于此见性情。

  (一九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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