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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的笔记(2)


  小莺上身只紧紧的穿着一件背褡,——这在我是见惯了的,我却不因见惯了而不觉得她是这样裸身。我看一看小莺,又看一看老三。小莺正是年青的老三。这小小一间屋子就摆出了老三的一生。这是我的记忆。老三自己呢,她无所谓老,无所谓年青,老也是她的年青,年青也是她的老。她确老了,她不比小莺怕热,所以她穿了一件单褂。

  我在那样想,她把褂子解开了,朝背上抓痒。

  “抽烟倒算得一个,别的就不会!”

  这一骂,我又偏头看小莺,——小莺拿起烟卷抽。

  小莺不理她,望着我笑,我说:

  “你替阿姨抓一抓痒,背上自己抓不够。”

  “不要你说空话!”

  老三对我厉声一句,此刻她的褂子已经披下了。

  我的面前两个赤臂。

  “你坐在我这里,我实在不叫你多谢。”

  她的褂子又穿上了。这一句话是半笑的说。然而我知她言出于衷,她简直希望我年青,不年育而一样的爱嫖妓也好,嫖她的小莺。

  这一两天妓院里很少有顾客罢。

  我打算走,但雨还是下个不住。我的心好比那汗湿的泥地,想干净也干净不起来,古怪的难堪。我之常到老三这来,又好比那落叶落下了泥,狂风也吹它不开,——我要看她,一直看到她死。

  雨呵,你下得连天连地都是一个阴暗,就是老三也不能算做例外!

  真的,雨天老三有忧愁,同她的打皱的皮肤相称,——自然,这是我的比较,她不会看见她皮肤的打皱,正如不会看见小莺的肥白,抓痒只是抓,鞭小莺只是鞭而已。然而,无论如何,我得修正我篇首的话、老三是有生命的,倘若这样的忧愁算得生命。

  小莺她倒在床上唱,——她令我想起浴泥的猪!

  唱的是老调。我有这么大的岁数,与我的岁数成比例我听了多少年青的妓女这样唱。可是,以前,听而已,晓得是《妓女告状》,阎王面前告状,从未留心去理会状同。今天我仔细听小莺唱——

  “……牛头哇马面——两边排。一岁呀两岁——不对不对,唱错了……”

  这当然不是状词,我望她一望——嗳呀……

  我跑上前去——已经扑通一声响!她的脚顺便朝桌上一放,茶壶踢得滚下来了。

  小莺立刻翻起来,面孔是土色。

  我也失了知觉。失了知觉却还觉得:没有办法,静候老三去鞭。

  老三确是连忙跑上前去。我没有听见什么声响。她背着我遮住了小莺。

  小莺的面孔又对我,我看得见她有一颗眼泪,整个的土色添了颊上一块红,两个指头掐的。

  老三见了茶壶不中用,连碎片又丢下。再是巴掌拍拍的打。

  我的荷包里有一张五块钱的票子,我掏出来,拉住老三:“喂,喂,这张票子拿去买。”老三更是拼命的扫,但我一听她张喊的声音,知道这一打是作不打的下场。

  接了票子,老三又有一点思索的神情,横着眼睛射小莺一眼。我也知道呵,她疑心我的荷包里还时常有钱,疑心我给了小莺没有给她!

  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老三一病不起。众口一词说她的箱子里积下了不少的钱,钥匙系在她的裤带子上。老三名字上真要加“死”这个形容词的时候,钥匙自然给谁解下了,不知是否有钱,多少,但老三的丧事办得颇丰盛。

  老三死的前两天,她对我哭。我是多长多长的时间不见老三哭呵。她要我替她算命,看她死不死。我素来是说我会算命的。我说:

  “不要紧,好好的躺着,命上不注死。”

  唔,老三是有生命的!

  小莺穿着一件背褡跑出跑进,跑得很是轻便。我看她不时同那所谓王八者比肩而立,低声说什么。

  天气热得很,老三的胸部完全袒开。

  我到底还是这样想——

  “这里是把她生了也就把她死了的一个人。”

  众口一词说老三死了,同时我看见抬进一个白木棺材。时候快要夜。

  我听见小莺哭,有人挽着小莺叫不要哭。我走了。

  我探得了棺材必经的路,第二天清早,我站在路旁。

  头上插鸡毛的,吹号的,小孩子散纸钱的,应有尽有,都是此地杠房习用的人物。一个驼背打锣,走在最前,时而又站住等。

  最后是棺材呵,我认识这个棺材!涌着,涌着,都是汗流的人面,——唉,那一个,杠子虽扛在肩上,他是夹在当中打瞌睡。

  192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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