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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先生教国语(3)


  莫须有先生不肯担任历史,因为他是一个佛教徒的原故。历史无须乎写在纸上的,写在纸上的本也正是历史,因为正是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中国的历史最难讲,当然要懂得科学方法,最要紧的还是要有哲学眼光。中国民族产生了儒家哲学,儒家哲学可以救世界,但不能救中国,因为其恶业普遍于家族社会,其善业反无益于世道人心。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但骥不是无力,是不称其力,儒家应以二帝三王为代表,最显明的例子莫如禹治水,禹治水以四海为壑,是何等力量!

  这个力量不以力称以德称。三代以下中国则无力可称。而其德乃表现在做奴隶方面。百姓奴于官,汉族奴于夷狄,这个奴隶性不是绝对的弱点,因为是求生存。夷狄征服中国之后,便来施行奴化教育,而中国民族从来没有奴化,有豪杰兴起,“黄帝子孙”最足以号召人心,以前如此,以后也永远如此,而夷狄也永远侵入中国!而夷狄之侵入中国是因为暴君来的。而暴君是儒家之徒拥护起来的。因为重君权。而暴民又正是暴君。

  于是中国之祸不在外息在内优,中国国民不怕奴于夷狄,而确实是奴于政府。向夷狄求生存是生存,向政府求生存则永无民权。宋儒能懂得二帝三王的哲学,但他不能懂得二帝三王的事功,于是宋儒有功于哲学,有害于国家民族,说宋明以来中国的历史是宋儒制造的亦无不可。中国的命脉还存之于其民族精神,即求生存不做奴隶,如果说奴隶是官的奴隶不是异族的奴隶。宋儒是孔子的功臣,而他不知他迫害了这个民族精神。中国的历史都是歪曲的,歪曲的都是大家所承认的,故莫须有先生不敢为小学生讲历史,倒是喜欢向大学生讲宋儒的心性之学。

  再说莫须有先生教国语。名义上莫须有先生教的是小学五六年级国语,应是十二岁以下的儿童,实际上则是十五岁至二十岁的大孩子不等。这些大孩子大半是在私塾里读过《四书》同《诗经》《左传》的,同时读《论说文范》,买《鲁迅文选》《冰心文选》。其平日作文则莫须有先生偶尔抽出一李姓学生在私塾里的作文本一看,开首是一篇“张良辟谷论”,这个私塾的老师便是攻击莫须有先生的那腐儒。

  要教这些小学生,大孩子,读国语,写国语,不是一件顺利的事,但莫须有先生他说他有把握。他把小学的国语课本从第一年级至第六年级统统搜集来一看,都是战前编的,教育部审定的,他甚是喜悦,这些课本都编的很好,社会真是进步了,女子的天足同小学生的课本是最明显的例子,就这两件事看,中国很有希望。这都是为都会上的小学生用的,对于乡村社会的小学生,对于金家寨的大孩子,则不适宜。

  此时,民国二十八年,教科书也没有得买,莫须有先生所搜集的都是荒货,于是莫须有先生不用教科书,由自己来选择教材了。这里莫须有先生想附带说一句话,关于中国文化是否应该全盘西化的问题,莫须有先生认为是浅识之人的问题,而中国教国语的方法则完全应学西人之教其国语,这是毫无疑问的。中国的小学教科书便是全盘西化。独是中学教科书又渐渐地走入《古文观止》的路上去了,这是很可惜的事。

  莫须有先生因为教小学国语而参考到中学国文教科书,于是又受了一个大大的打击,觉得世事总不能让人满足了。他虽不以他所搜集的国语教科书做教材,他却把这些战前的教科书都保存起来,各书局出版的都有,各年级的也都有,他预备将来拿此来教纯了。莫须有先生如果有珍本书,这些教科书便是莫须有先生的珍本书。纯后来果然从一年级的猫狗读到三年级的瓦特四年级的哥伦布了,而日本乃投降。莫须有先生教金家寨的大孩子到底拿什么教呢?他教“人之初”,教“子曰学而”,教“关关雎鸠”。然而首先是来一个考试。这个考试是一场翻译,教学生翻译《论语》一章。莫须有先生用粉笔将这一章书写在黑板上: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大孩子们便一齐用黄梅县的方言质问莫须有先生,用国语替他们翻译出来是这样:

  “先生,你写这个给我们看做什么呢?这是《上论》上面的,我们都读过。”

  “你们都读过,你们知道这句话怎么讲吗?你们各人把这句话的意思用白话写在纸上,然后交给我看。”

  “这样做,为什么呢?有什么用处呢?”

  “你们给我看,我给你们打分数。”

  大孩子是私塾出身,向来虽爱好虚荣,却无所谓得失,现在听说“打分数”,仿佛知道这是法律的赏罚,不是道义的褒贬,一齐都噤若寒蝉,低头在纸上写了,有的瞪目四面望。这使得莫须有先生甚有感触,便是,人生在世善业与恶业很难分,换一句话说,中国的儒家有时是理想,而法家是事实,即如此时做教师的要答复学生的质问,以道理来答复是没有用的,“打分数”马上便镇压下去,天下太平了。而这一个效果,对于教育的根本意义,又算不算得效果呢?可笑的,莫须有先生一旦当权,也不知不觉地做起法家来了。

  孩子们的试卷,莫须有先生一个一个的看了下去,给了他甚大的修养,想起孔子“学不厌海不倦”以及“有教无类”的话,——孔子的这个精神,莫须有先生在故乡教学期间,分外地懂得,众生品类不齐,不厌不倦,正是“不亦悦乎”“不亦乐乎”了。有时又曰“后生可畏”,老则不足畏。由这些孩子们写在纸上的字句,使人想到有口能说话已是人类之可贵,何况文字呢?那么作文不能达意,同时无意可达,应不足异了。

  莫须有先生考虑到以后的教学方法,首先要他们有意思,即作文的内容;再要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一个句子”。在第二次上课的时候,莫须有先生是最好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榜样,和颜悦色,低声下气,而胸中抱着一个整个的真理的过程,这个过程便是空空如也,他以这个态度,把学生们的翻译卷一个一个的发下去了,告诉他们道:

  “你们的卷子我都没有打分数,你们是第一回写白话,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句话,慢慢地我要教给你们,等你们进步之后,我再给你们定分数。昨天的试题应该这样做:孔子说道,‘谁说微生高直呢?有人向他讨一点儿醋,他自己家里没有,却要向他的邻家讨了来给人家。’”

  莫须有先生把这句翻译在黑板上写了出来,班上有一个顶小的孩子发问道:

  “先生,孔子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不就是我们做菜要用酱油醋的醋吗?”

  “是的,孔子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孔于的书上都是我们平常过日子的话,好比你是我的学生,有人向你借东西,你有这个东西就借给人,没有便说没有,这是很坦直的,为什么一定要向邻人去借来给人呢?这不反而不坦直吗?你如这样做,我必告诉你不必如此。微生高大家都说是各国的直人,孔子不以为然,故批评他。”

  “那么孔子的话我为什么都不懂呢?”

  “我刚才讲的话你不是懂得吗?孔子的话你都懂得,你长大了更懂得,只是私塾教书的先生都不懂得。我教你们做这个翻译,还不是要你们懂孔子,是告诉你们作文要写自己生活上的事情,你们在私塾里所读的《论语》正是孔子同他的学生们平常说的话作的事,同我同你们在学校里说的话作的事一样。”

  莫须有先生的门弟子当中大约也有犹大,这一番话怎么的拿出去向私塾先生告密了,一时舆论大哗,在县督学面前(县督学姓陶,恰好是金家寨附近的人)对莫须有先生大肆攻击。同时有些父老,他们是相信新教育的,失了好些期待心,也便是对于大学教员莫须有先生怀疑,孔子的书上难道真个讲酱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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