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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杨静(一)


  丽萍:

  到平已月余,可是还没有给你写一封信,这种心情也许你是能理解的吧。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要忘记你,但是我如何能忘记!每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每逢到一点快乐的事,我就想到你,心里想:如果你在这儿多好啊!一直到上星期为止,我总以为朵朵暂时不记得你了:从上船起一直到上星期这一个多月中,她从来没有提到你一个字,我以为新年快乐使她忘记了一切,可是,在上星期当她打了防疫针起反应而发高烧的时候,她竟大声喊道:“妈咪,你作免呒要我第,顶呒解我第嗨里处!”这呓语泄露出了她一个月以来隐藏着的心情,使我眼泪也夺眶而出。真的,你为什么抛开我们?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啊!

  可是不要说这些感伤的话了,且把我们分手后的情形告诉你吧。那一天,船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开,上船后,我的气喘就好多了。我和二朵朵,卞之琳和邝先生各占一个房舱(大朵朵在我们隔壁的房舱)。房舱很舒服,约等于普通船的头等舱。大菜间也是我们独占的,我们整天在那里玩。伙食也不错,而且餐餐有酒喝。在海上除了第一二天有雾外,一路风平浪静,船上的人,除了大朵朵外,一个晕船的也没有。三月十七日晨,船就到了大沽口,可是并没有当天上岸,因为从北平派来接我们的人,一直到十八日下午才开了小轮船来接我们(我们的船太大了不能一直开到天津)。那天晚上,我们到了塘沽,宿在海关的宿舍里,受着隆重的招待,第二天十九日,塘沽公安局招宴,宴毕,才上了专为我们而备的专车。十二时到天津,市政府又在车站中款待我们,休息了一小时,在四时到了北平,当即来到翠明庄。翠明庄是从前日本人造来做将校招待所的,胜利后国民党拿来做励志社,现在是人民政府拿来做招待民主人士的地方,虽不及北京饭店或六国饭店大,但比前二处更清净而进出自由。我住的三十一号是全庄最好的一间,有客厅,卧室,浴室,贮藏室等四间,小而精致,房中有电话,十分方便。在军调部时代,据说是叶剑英将军住的,而北平解放后人民政府副市长徐冰也曾住在这里,可以算是有历史性的房间了。卧室有两张沙发床,我和二朵朵睡,大朵朵独自睡一张,一个多月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这儿。在刚来的那一天,二朵朵高兴兴奋得了不得,变成小麻雀一样地多话了。真的,一切在她都是新鲜的,我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专车,她却第一次坐火车就坐了。高耸着的正阳门,故宫的琉璃瓦,这一切都是照她所说那样,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以后她还吃了她“从来也没有吃过”的糖葫芦,炒红果,蜜饯,小白梨等。)这里我们的一切需要他们都管,如洗浴,理发,洗衣,医药等,饭食是每日三餐,早晨吃粥,午晚吃饭,饭菜非常丰富,每餐有鱼有肉,有时是全只的鸡鸭,把嘴也吃高了,不知将来离开此地时怎样呢?

  戴望舒、杨静和三个女儿1949年1月在香港这一个多月差不多是游玩过去的,不是看戏就是玩公园故宫等等。孩子们成天跟着我,直到四月一日以后,我才比较松一点。因为她们是在四月一号起进了孔德学校的。孔德学校是北平有名的中小学,虽然现在已不如从前,可是总还不错。因为校长和主任都是认识的,所以她们两人就毫无困难地进了去。大朵进了五年级,二朵进了幼稚园大班。麻烦的是二朵只上半天课,下午还是缠住了我。她现在北京话已说得很不错了。

  我身体仍然不大好,所以本来计划从军南下的计划,只能搁起而决定留在北平。也许最近就得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不再过这种舒适有闲的生活了。我希望仍能带着孩子,可是事情只能到那时再说。政府的托儿所是很好的,好些同志的孩子们都是红红胖胖的,恐怕比我管好得多。

  前些日子和二朵到颐和园去玩,请朋友照了像,这里寄奉,大朵因为在读书,所以没有去。

  预料你回信来时我一定不住在这里了,所以你的信还是写下列地址好:“北平宣武门外校场头条二十一号吴晓铃先生转”。

  你的计划如何?到法国去呢,到上海去呢,还是留在香港?我倒很希望你到北平来看看,索性把昂朵也带来。现在北平是开满了花的时候,街路上充满了歌声,人心里充满了希望。在香港,你只是一个点缀品,这里,你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无限前途的人。如果有意,可去找沈松泉设法,或找灵凤转夏衍。我应该连忙声明这是为你自己打算而不是为我。

  昂朵好否?你身体如何?请来信告知一切。

  (望舒 四月二十七日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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