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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的生平(1)


  我母亲姓余,闺名曼贞,后改名为蒋胜眉,字慕唐,一八七八年生于湖南省常德县。她的父亲是一个宿儒,后为拔贡,做过地方官。因家庭是书香门第,我母亲幼年得与哥哥弟弟同在家塾中读书,后又随她的姊姊们学习画画、写诗、吹箫、下棋、看小说,对于旧社会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总算有了一点突破,为她后来进学校,在教育界奋斗十余年,以及熬过长时期的贫困孤寡的生活打下了基础。她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的,从她口中知道,我父亲是一个多病、意志消沉、有才华、却没有什么出息的大家子弟,甚至是一个败家子。我母亲寂寞惆怅、毫无希望地同他过了十年。父亲的早死,给她留下了无限困难和悲苦,但也解放了她,使她可以从一个旧式的、三从四德的地主阶级的寄生虫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知识分子,一个具有民主思想,向往革命、热情教学的教育工作者。母亲一生的奋斗,对我也是最好的教育。她是一个坚强、热情、吃苦、勤奋、努力而又豁达的妇女,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留下一部六十年的回忆录和几十首诗,是我保存在箱屉中的宝贵的财产。每当我翻阅这些写在毛边纸上的旧稿时,我的心总要为她的经历而颤栗,不得不生出要写她,要续写《母亲》这部小说的欲望。只是太多的事,太多的人挤压着我,在排队时只得把她挤到后边。这次人民文学出版社拟重印《母亲》,我便重读四十多年前的这部旧作,重读母亲写的遗稿,重温母亲曾给我的教益和支持。只是因为许多更紧迫的事,我不能不压下续写《母亲》的欲望。我现在只能把母亲的生平,作一极简单的介绍,希望能帮助读者更易于了解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社会,和在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社会中斗争的人吧。我想摘录我母亲遗稿中的一些片断,尽管她没有完全写出她的感受,文字比较粗浅,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读来也许会感到更亲切些。

  一九〇九年:

  ……弟命人送信来,……并告诉社会上有先觉者欲强家国,首应提倡女学,因女师缺乏,特先开女子速成师范学校,定期两年毕业等语。闻后雄心陡起,我何不报名读书,与环境奋斗?自觉如绝处逢生,前途有一线之光明,决定将一切难关打破,一面复弟函嘱代报名,一面打主意。他们家习俗女子对外无丝毫权力,有事须告房族伯叔。于是去晤深晓事理之伯兄,申明事之轻重,不能顾小节失此时机,彼亦赞成。我请检正屋锁闭,托人照看。即携子女,一肩行李,凄然别此伤心之地,一路悲悲切切,奔返故里(常德)。(括弧内的字是我加注的,下同)。

  一九一〇年:

  ……与同级者更觉亲爱,其中有一十余岁姓白者(即向警予烈士。母亲写回忆录时是在一九四一年,在国民党统治区,她不能直写烈士的姓名),与我更说得来,学问道德,可为全检(指常德女师)之冠。她对我亦较同他人合得来些,真可谓忘年交。还有唐氏姊妹,及伊表妹,均少年英俊,学识俱优。还有几位其志趣亦不凡,她们服我不畏艰苦,立此雄心;我亦钦佩她们见解高超。我常与她们谈论各种问题,以致迟归。

  一九一一年:

  ……弟之友来告。城门(常德)已锁,恐有意外事发动,嘱作准备,如消息恶劣,当再送信。此时弟不在家,急与弟妇商量。我更因校长与监督均已去省城,校中(常德女师)仍有数十住宿生,她们皆是年轻姑娘,又处异地,万一有事,不堪设想,不若接来我家暂避,今宵明日听了信息,另打主意。她亦赞许。时大雨滂沱,余撑伞到校(常德女师)报告一切,并把弟妇奉接意思申明。一刻儿如鸦飞鹊乱,联翩至吾家。且喜床铺多,天气不冷不热,四五人一床,或品茶谈天,或看书下棋。第二天风声愈紧,乃反满战争(指辛亥革命)。民众平安久了,不胜恐惧,市上已搬空,学校停课,学生纷纷回家,我又喜又悲,不觉流出泪├础!…

  一九一二年:

  ……本校(常德女师)师范停办。故里(临澧)欲吾创办小学,自度才力不足,未曾应许,私衷急欲读书,于是函约诸友,自借款登轮赴省会(长沙),带一双儿女,受?

  一九一四年春天,我母亲因为没钱,在长沙第一女师未毕业,就去桃源教书了;两年后又转回常德,当学校管理员(即舍监,管理学生思想教育的)。经常到学生家里访问,帮助解决学生家庭的困难,在学生和家长中很有威信。

  “有远方学生病虚弱者,吾怜伊无母,且天资聪敏,极其勤学,故有此病。将伊移居女室,吾自为照应,夜起数次,审其寒热,辩其病状,饮食医药,亲自调理,数星期后始痊愈。或有经济缺乏者,或有因道远钱不就用者,我自己省吃俭用,薪金有余则应伊等之缓急,助无力求学者,况余素轻视物资,又不善理财,售产之款,除还债及为本族经手人借用之外,几乎毫无所存了。”

  一九一八年,最可怕的事,我母亲一生中第二次最大的打击发生了,我的小弟弟寄住在一所男子高小学校,春天患急性肺炎,因无人照顾耽误了治疗,夭折了。我母亲懊悔悲伤,痛不欲生,从精神到身体都几乎垮了,但由于向警予等挚友们的开导,我母亲才又振作起来,并全力组织妇女俭德会,成立附属学校,一年后又毅然辞退高工薪的管理员职位,离开自己耗费过心血的县立女子高小学校,而专办妇女俭德会的附属小学。同时又创办工读互助团实即是工读学校,吸受贫苦女孩入学,半工半读。她的这些不平常的行动在她的遗稿中是这样叙述的:

  唉,可怜不幸的曼,又从死里逃生。唉,不能够死咧,还有一块肉,伤心哟!吾女每见我哭,则倒向怀中喊道:‘妈妈咧妈妈!’作妈妈的怎舍得你,你若再失去妈妈,你将何以为生!只得勉强振作精神,自己竭力排解,从此母女相依为命,从弟家重返县立女校,为千万个别人的子女效├汀!…”

  “不久,白友准备留学法国,从她的故乡溆浦去长沙,路经常德,特来看我。彼此知己,相晤之下,极其忻悦。留居校中,并约旧日好友,为十日之聚。夜夜与白友抵足谈心。伊劝我振作精神,将眼光放远大些,不可因个人的挫折而灰心,应以救民救国之心肠,革命的成功,来安慰你破碎的心灵。并介绍我看那几种书,都是外边京沪出版的一些杂志新书。我听她这些话。如梦方醒,又如万顷波涛中失了舵的小船,泊近岸边一样。亦正如古人常说的‘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白友之来,其所言真是我的福音。其他友人也顿开茅塞,相约应互相勉励前进,我顿时感到强了许多。……

  一九一八年:

  这年夏天,我与数友风雨无阻四处奔走,筹备组织妇女团体‘妇女俭德会’,至开成立大会时,到会者会员上千,还敦请了各界人士。大众推我为主席主持开会,报告妇女俭德会成立的宗旨,另有多人演讲,这实为本县之创举,一时热闹无已。夕阳西下,始散。此时才觉得一身虚弱到极点,将开水泡了一碗冷饭,略塞饥肠,才觉得好些。

  “从此别开生面,不似以前那样悲苦了。又与友人相商,欲提高贫民女子知识和解救她们的痛苦,想于常德东关城乡办一平民工读女校,不独不取分文学费等项,还要使她们有进款。友人亦极赞成。我即准备将意图写出,呈请县政府立案。定名为工读互助团。分文科(实际就是扫盲),艺科,学缝纫、纺纱、织毛巾。又进行募捐,登报,刷广告招生,校舍也租到了。但百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有学生来报名。因乡下风气闭塞,女孩裹小脚不出门,于是暑假中冒着三十多度的酷热,每天带着两个教员(均是我的学生)去乡下一家家宣传,到开学时,大大小小也来了二三十人。后来因为成绩显著,学生识了字,又能学到手艺,还能帮助家里解决一些问题,而且都懂事了,有了向上心,于是学生越来越多,直到因地方小,一时无法扩充,只得有所限制了。

  一年之后,俭德会的附属小学,问题严重,校长不负责任,致开学时,教员退约,学生不到校。我自己又是县立高小的管理员,而这个学校又正在蒸蒸日上之时,扩充了校舍,添了班次与教员,学生已达四百余人。校长非常倚重我,月薪也增加了。俭德会附属小学的规模条件都比较差,但这是我们妇女界自己创办的,不能任其垮台。会员们都建议我勉为其难,要求我为大家全力负担学校事情。我本不愿离开县立女校的原职,但群众热烈要求,我为形势所逼,只好下决心不畏艰苦。辞掉了有钱可拿的好差事,而去做难做的又几乎是尽义务的事,以我一个寒士来说,实在不容易。县立女校的校长还坚决挽留我,我只好面叙苦衷,声明我乃权衡两校的利益而决定去留的,校长见我义正言切,非常佩服,并云我如有事当相助。于是我又将全力重振这即将关门的学校。也有朋友见我乃寒士,为此牺牲很大,很同情我,自动帮我筹款,整理校务,教导学生,学校日渐恢复,且比以前逐渐兴盛。白天整日忙忙碌碌,至晚与二教师独守古庙。夜读不倦,假舒气以破岑寂。能以教育为终身事业,俾社会有所裨益,亦诚忘忧心有所慰也。

  我母亲从事教育活动,一直持续到一九二七年上半年马日事变后。(指一九二七年五月廿一日,湖南的反革命军阀何健等在长沙围攻湖南省工会、省农民协会及一切革命组织,捕杀共产党及一切革命的工农群众)才不得不终止下来。

  第二天(指马日事变后的第二天)早饭后,我仍旧出外走动,看见今日情形与昨天大不相同,不独没有鼓号之声,行人稀少,所贴之标语,若经雨之花片,又好像一些大小蝴蝶,松枝牌坊也是乱糟糟的。我愿到顷刻要发生什么事情,急去打问,只见到一个挑水工人,他说来了许多军队,话没说完,只听得啪啪几声枪响。我又急急回家。有人又说现在满街都是兵,背着枪捉人,某家的少年打死了,某学生让枪毙了,……从此没有好消息,一会儿说谁被捉了,一会儿又说什么地方关了许多人。我觉得我受刺激太深,神经紧张,全身乏力,成天躺在床上。各学校都放了假,许多人不见了。我无处可走,只觉头目昏眩,气逆肠梗,筋骨疼痛,每日向侄辈说:‘恐我一旦物化,无知之尔辈,须收拾吾躯’,我只得深居斗室,恨不能将此身埋在地穴,或把两耳紧塞,因常有尖锐的毙人的号声传来。又常有人说‘某女生亦在其内’,或说,‘今天的那个年纪很小,还不到十五岁吧……’还形容他们的状态和其家庭如何。这些话都使我听了如万箭钻心,恨不能放声嚎啕大哭。我用两手捧着头,靠在书桌上任泪水澎湃以刹悲。可怜的热血青年死得真冤枉,我那可爱的勇敢有觉悟、舍死为国的青年们哟!这次将我国的元气太丧了!国家前途就败落在这群自私自利的奸滑之徒的手里吗?

  我母亲的社会活动停止了,学校的事都由旁人代替,她不能不蛰居家中,苦闷极了。我虽然于一九二九年接她到上海住了几个月,还去了一趟杭州。但终因我当时经济困难,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回湖南一人独居,湖南还有她的朋友或能稍事接济,湖南生活水平也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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