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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三

  韦护走了,而且带走了一切梦幻和甜蜜,只剩下一间空漠的卧室,一些呆板的用具,和那不幸的孤独的躺在床上的丽嘉。韦护放了几张风景画片在床头,给她玩。又有几张韦护过去的相片,有的穿着中国棉袍,有的穿着大皮衣帽在大雪地里拍的。照相都比现在年轻,可是在她看来只有现在才更可爱。但她很快的就厌倦了这些,仿佛一失掉韦护,便什么都不属于她了似的。她没有事可以排遣,她觉得睡得太多了。

  太阳没有照到屋子,可以看见天是阴沉沉的一种脏的灰色,而且弄得太静了,听不到一点声音,静得使人怕。难道大地死去了吗?她几次神经质的跳起来,然而随即便又躺下了,她焦虑的盼着时间的逝去。

  她想过她最近的幸福,这不是意料得到的。她以前没有想到韦护是这么好,给了她这么许多不胜其动心销魂的爱情。正因为她享有了,她便要牢牢捉住这爱情,不能看着这爱情又飞走。但是现在呢,一切都死寂得可怕,她仿佛正预感着那失恋的来临。她想:“也许有一日,韦护要这么将我弃置了跑掉的!唉,也许就在今天,他会回来吗?唉,我好像等了他一世纪似的!”

  她哭了,她吻那些相片,又将那些丢到地上,那不是她爱的韦护,那是另外一个狠心的人在冷静的望着她。她哭了一会,被蒙着头,眼泪落在软枕上,落在白被单上,这是些多么熟稔了他们的亲密的可爱的东西呵!

  因为夜来睡得不好,又思虑得太多了,人倦极,她含着泪睡着了。

  这倒正好免掉了看见在脸上罩满了愁惨的阴云回来的韦护,他也忍受了一些别后的难堪,和一点不痛快的刺激。他看见她还没起床,微微有点诧异,他走拢去,才看见一手压在被面上,一手托住脸颊,那脸颊上还有许多泪痕。他捡起那些地上的相片,喃喃的说:“为什么呢,恨我吗?不爱我了吗?”

  他去吻她。他触着了些湿的冰人的发,那小嘴唇嘟着,还微微保留了一点动人怜爱的伤心样子。他想叫她,告诉她爱人已经回来了,但是他觉得她一定很疲倦了,才睡得这么熟,还是让她休息一下的好。他轻轻将椅子拖在床边,望着她,坐在那里抽烟,想起那主事人说的一顿话。

  没有一点错,他第一次俯首了。他找不出理由反驳,虽说在心里觉得有许多委屈。而且他真不能离她太久了,离开她,他做不出一点事。从一切的地方,有时是纸上,有时是墨水瓶里,有时竟是从一个有须的人的脸上,都会想起而浮泛出她的娇媚来,他时时都听到她在耳边腻人的叫着他名字。他想,怎么才能将她和工作融合在一起呢,既然是不能不去做工的。

  他守了她好久,她才醒来。看见韦护时,她又哭了。她勾着他的颈项,说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韦护!告诉我,你不至于丢开我吧。”

  他竭力安慰她,他擦去那脸上的泪,几乎吻了她眼睛一百次,他吻一次说一次:“看,你把我的眼睛哭坏了!”

  她告诉他许久都没哭了,不知怎么今天变得那么弱,不觉的就流出了好多泪。翻开被窝看时,枕上竟留下碗大一块渍印,被单上也湿了许多小块。她答应他以后不再哭了,因为她相信韦护会永远爱她的。她像一个小孩似的没有穿好衣服便站在床上跳舞了,还是他强迫她才把衣服穿好。他说今天天气特别变冷,他命听差去买了一些煤和柴来。

  吃完饭已经到一点了。韦护只想还能延迟一会就好,好让丽嘉可以多快活一会,他不忍提起他吃过饭还要到学校去的事。这天丽嘉多吃了半碗饭。她说是因为哭了,小时也常是哭过后反能多吃饭。她要韦护也多吃,可是无论怎样他不能多吃,他反减饭了。他很忧愁那将来到的一刻,他不忍心又将她丢在家中哭泣,她太可爱了,天真无邪。他望着她,忍不住只想吻她,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爱的小嘉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吞掉的。”

  饭还没吃完,珊珊来了。韦护感激的望着她,他没有想到她是来看丽嘉的,他几乎以为她是为他来的了。

  她替丽嘉带了许多要用的东西来。

  韦护走的时候,向珊珊说:

  “好,你的朋友还是交给你吧!”

  丽嘉笑起来,一直追到楼梯边,她问:

  “难道你不回来了吗?”

  “对了,我不再来了,你相信吗?我的小嘉!”韦护大声笑着,故意骗她玩。

  她也仍然笑着答应双关的话:“我相信的!”

  到楼下他又要听差去买了好些丽嘉最爱吃的点心和水果。

  丽嘉和珊珊这么度过了一个下午。她们将煤和柴堆在壁炉里烧起来,她们讲了好些小时在家乡烤火的事,和许多在火炉前正宜吃的东西。她将韦护写的诗给她看,告诉她韦护是没有给别人看过的。但是珊珊不高兴看。她又拿出一张外国女人的照片给珊珊看,珊珊也夸赞那女人的健壮的美,和那刚毅的眉峰。丽嘉告诉她说:

  “这便是他们说韦护坏话的道理了。韦护告诉我过,他很爱依利亚,依利亚是这女人的名字,她也爱他,他们是在一个小剧团里认识的。她的气质使他吃惊。而他呢,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依利亚爱他什么。不久他们就同居了。然而是,幸福是不久的,他不能使她满足。他发现她常常跑到一个波兰人那里过上半夜。他同她住了三个月,后来太疲惫了,求她放了他,但是她不准。她向许多人都说这中国人骗了她。她骂他,又骂中国人。于是韦护便离开她了。但这女人真怪,韦护动身回国时,她又跑来同他一起,要一同来中国。她说中国女人会抢走他,而他也一定会爱中国女人而又会被爱的,她不能任这事发生。”

  珊珊注视那相片好一会。

  她又说:“你说这应有被责备的理由吗?他们算恋爱还是问题呢。韦护也说他自己都怀疑,因为他那时没有痛苦,也没有欢愉,只有个女人罢了。他们白天各做各的事,距离得很远,晚上同一块吃饭和睡觉。星期日,两人到歌剧院,或是电影场打一个转。而且在离开她之后,他也没有什么难过。”

  珊珊叹息着:“你说那不好吗?我倒很爱这女人呢!”

  “我也很爱她,她有些地方是我们学不到的!”

  于是她们又都默着了,到上灯的时候,珊珊才回去。

  还好,这次她没有等好久,韦护便回来了。韦护说他在路上看见珊珊,可是她没有看见他,他又说:

  “丽嘉!你真好,你有这么一个好朋友,而我却没有。她真爱你呀!简直像个母亲了。”

  “你嫉妒我吗?我相信她也爱你呢,因为她太爱我了。而且她不会,永不会丢弃我的。而你呢,韦护,你也能使我如此深信不疑吗?唉,未来的事,难说得很。”

  “你这样不了解我,不相信我,真使我难过。”

  “不要生气吧,我怄你的。我知道你比她还爱我,然而,我怕呢。”

  于是他紧紧的抱了她,凭爱情发了许多誓言,他决不会丢弃她的。等她说了一打以上的相信,他才放手。他们的时间,总是在这么一点小事上,不知跑了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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