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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下了课后,他在教务处坐了一个钟头。仲清不在,只有两三个糊涂的人在那里,都异常敬仰的在同他敷衍,因为他们不知应说什么话才好。他毫无趣味的同他们讲学校的事,又讲报纸上的事。然而总无结果,总无真的意见。他们对一切都很朦胧呢。他看表,还只四点钟,回去是太早了,但又无事可做。他再望这些同事们,觉得还不如同那门房老头儿说话有趣味。他无法了,只好站起身,做出一副要走的神情,其中一人便赶忙为他找帽子,另一人便模仿着感叹的声音说:

  “唉,韦先生,你简直太忙了呢。”

  韦护不禁显出苦笑来,但是却极亲热的与他们周旋了一会才急急的离了学校。既到了马路上却又彷徨起来,不知往哪儿走才好。最后还是不觉的向浮生家走去,最近浮生夫妇之于他,仿佛有很亲近的意味了。

  一到门边,便听着有那响亮的笑声,他不觉心一动,脚就踌躇了,想退回去。不过他为了一种自负的情绪,他不愿怕什么,所以还是带着一副好的气氛走进去了。他将他的大的满的皮包向桌上一掼,转脸向丽嘉笑道:

  “还生气吗,小姐?韦护今天特来赔罪。”

  他伸过右手去,仿佛也很倨傲的样子,但眼睛却故意的狠狠的瞅了她一下。

  丽嘉将右手放到他手中,柔声的说:

  “不懂你的话。我并没生谁的气。只怕你一赌气,不理我们了呢。”她并没有躲避他的眼光。

  他又去拉珊珊的手,珊珊却无力举起手来,她说不出有许多抑郁,她一点也不像从前锋芒了。

  雯用手指刮着脸去羞丽嘉,露出一副疑问的笑脸,意思是说:“没有生过气吗?”浮生也笑着,一半解释,一半安慰的道:“完全小孩子,哈哈……”

  丽嘉简直不在乎,她坐到韦护坐的那张大沙发上,很亲昵的同他说到生活的一些小事,她当面非议浮生他们的生活太单调,太不艺术,她说到他们的种种无生气,她又仰慕的问到他在北京的情形,那些女同志一定都非常自由,非常快乐,她真羡慕她们。韦护也说她们好,因为她们有事做,她们有信仰,她们走上了一种固定的生活轨道,总之她们是不会有许多烦恼的,而且生来便不如南方的女人多感慨似的。

  珊珊听来觉得有许多刺耳的地方,而且觉得她朋友的牢骚说得太过分了一些,她忍不住说道:“这只是因为太闲了的缘故,一个人成天不做事,仅用脑子乱想,自然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了。中国女人,完全因为是没事给她做呀!”

  韦护心里想:“我却实在忙呢,然而也不安定得可怕呢。”

  正为了有人说他生活方法不够好的浮生,心里有点不痛快,他反对他们,拿起他的书本在桌上拍得很响的说:“什么‘生活’?这只是一些诗人们的话,而且是有钱的人才能讨论的问题。我呢,是一切都不知道,也不过问。只知道就这样忙迫的过去,一直到死。人是不会想到什么烦愁的。”

  “哼,然而在工作中也会为了一点小到可笑的事同雯同爱人吵起架来,还要别人劝和呢。”

  “那并非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浮生无力的辩白着。

  “总之,一切都太平凡了。我厌弃这一些不动人的故事。”丽嘉不耐烦的叫着。

  韦护解释道:“本来是平凡。人并不是超然的东西。但是,得有动力。譬如我们就是架机器吧,我们有信仰,而且为着一个固定目的不断的摇去,可是我们还缺少一点燃料呵!人是平凡得很,正因为此,却不能不常常需要一点这助动的热力呀。浮生,你是成天忙着的,我也成天忙着,但是你能给我一个确实而满意的回答吗?我们一切生活的主宰到底是什么?”

  浮生骇得把眼睛张得很大,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想喊:“你有神经病,你简直有神经病!”

  “对了,韦护!我相信你,你懂得只有比我们更多的。我们总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若将我们生活的经历打开来,真不能使读的人会有什么激动的。无味愁烦和苦痛,哪里是生活的病呢?韦护!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弄得使我们好玩点和充实点?”

  韦护用一种极同情的眼光望着她。珊珊只是不安的巡回望着他们两人,时时嘘着气。及至韦护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竟无所措手足的呐呐着。

  韦护已经了解,他已从丽嘉那里取到了一种精神上和思想上的信用。他很兴奋,他又本不缺少那好的谈锋的,于是他将这情形维持到更好的局面。在这里浮生夫妇没有插嘴的余地,而珊珊也像身体不好,缺少说话的趣味。韦护观察到她的后颈边,有一颗极圆的黑痣。而当她笑的时候,又现出两个笑涡来,一大,一小,一个在颊上,一个在微微凹进的嘴角边。那两片活动的红唇,真也有点迷人呢。于是他倒常常静着,只听她说话。

  直到浮生的晚饭摆上桌子了,大家才知道时候已不早,是应该告别了。

  韦护执意要回家去吃自己的饭,所以他先走了。

  不过在丽嘉和珊珊也寂寞的走回间壁后不久,他却又沉闷的走了转来,他握住浮生的手说:

  “请你原谅我,我发挥了一些那样可笑的论调。但是我很明了,我不是那样怠惰的人,想你也相信。只是我近来真仿佛有点精神变态,你看,我从前那么忙,每天还能写五六千字,到现在却只能写两千字了。然而我会振作的!我现在将这些话告诉你,因为我把你,也只有你是我在国内最好的朋友。”

  浮生并不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义,只是更紧的握着他,显得又感激,又替他难过,反做出一副乞怜的样子说:

  “唉,我晓得,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我看,你休息几天,学校方面,我可以替你做。”

  “那倒不必。好,你们吃饭吧,我回去了,晚上还得写文章,因为《青年周刊》无论如何明日得付排。好,不必介意我,浮生若得空,下期翻点稿子给我,要切用,又不要太长了。若能写就更好。好,我走了,明日见。”于是他快快的向门外跑去。

  浮生还想拉他吃了饭再走时,也来不及了,只凝望那消去的后影,觉得那影又为工作劳苦得瘦了好些,想起他那样不辞劳苦,而又诚恳的从不叹气皱眉的干着,犹不免一部分同事的非难,真为他难过。相形起来,反觉得自己平日的固执和暴躁,竟能邀得别人的谅解,真是幸遇的事。因此他更同情他了。“韦先生”这外国名儿,是大部分同事单应用在这位懂得外国礼节的韦护身上的,然而意义却全因用的人而变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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