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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那几位被谈论到的女士呢,也在雨声中讲到夜来游湖的事。不是月亮多皎洁的么,谁知天气一下就变了,这场雨已扫尽了夏日的炎威。风从身上吹过,简直有很深的秋意似的。她们不禁感到时间跑得太快了,而对于这秋季的来临,不知怎样才好。她们讨论着行止。在这些时候,丽嘉总是不愿表示意见的,她说:

  “我真住腻了这地方,我们都太闲了,闲得使人真闷,我赞成我们全找事做去。”

  春芝第一个反对,理由是她没有技能,她要念书去,她真需要念书呢。

  接着薇英赞成,赞成春芝的意见。她来南京时,本是预备学体育的,却为丽嘉和珊珊反对,说她不适宜,强迫她一同呆下来学音乐,学绘画,看小说的玩过去了,她的成绩都不好,只在思想上、个性上受了很大的同化,她从前是一个拘谨守旧的人。而她之所以预备学体育,也是不能不走这条生活的捷径,她完全是为了两年毕业后可以不难找到一个位置,她的经常实在不宽裕。正因为她受了她们的影响,她很爱自由,又爱艺术,但她觉得若不能将自己的经济地位弄得宽裕些,那一切只全是美梦。她到底没有全变得像她们,她比她们能多虑到这一层。她说她想到北京进女师大去,那里学费低,录取并不严格,她去学音乐,听说那里的教授很有名,她或者可以有点成就。

  珊珊同情她,说:

  “本来,我们同着一块生活,自然很好,但究竟不是长事,我们都太年轻了。所以我们的懒惰总是胜过我们别的方面,它将害得我们一无成就。你去北京,我觉得很好,再受一番学校的训练,未始不更有益处些。我呢,我也很想能进一个学校,那里人多,凡事都显得有生气。但又因为人多,我受不了那压迫,我始终只愿和几个好友过着理想的生活,像现在一样。所以我虽说希望你们都努力去,但在我心上,我终究是很难过这分离的,若想再聚,恐怕就不易了。”

  大家随着都有点黯然了,好像还是不分开的好。

  丽嘉则坚持自己的主张,她给一个在南洋做校长的朋友写了一封信,请他找五个教员的位置,她希望大家都到那新的境界去。她说了五打以上的梦想,说得像真有其事一样来蛊惑她的朋友们。真是大家都动心了,只愁找不出那么些位置怎么好。

  一个礼拜过去了,回信还没有来。自然回信不会这样快!邮政还没有用到飞机呢。薇英不耐等了,若是再迟延,事又不成功,则学校也不能进,她不能再一玩又半年,所以无论丽嘉怎样说得天花乱坠都枉然了,她决定这天去北京。她们送她渡过浦口上了车才回来。她们在要好的女友前,都不会吝惜那恋别的泪,她们都坦率的热烈的拥抱了好几次,直到车开了,薇英还从窗户口伸出一个嘟着嘴的脸,天真的哽咽着,话说不分明:“南洋有……有信来,你们告……告我。我再来看……看你们。”

  几天后,春芝和那顶小的一位也考了学校,丽嘉只是焦躁的望着回信。她向珊珊说:“你呢,你怎么样?她们都走了。我,我是要走的,我要离开中国,这国度里的一切都使我生恨。我想到法国去,但是没有钱。克强从巴黎来信,说一年只要四百块钱。四百块,数目并不多,我相信纵使家里毫不帮助我,我也可以弄得。什么工作我不可以做?衣装店职员也好,咖啡馆的侍女也好。只是路费,而且,你说,我们能不能够穿起香港布短衣在巴黎城里跑。现在呢,只好到南洋去,南洋总比中国好,因为那里的一切我们都生疏得很呢。等到一觉得不好了,我们再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慢慢的就可以走到巴黎了。或者到意大利去,到德国去……我相信总不会饿死的,而且总是快乐的……我们还可以见到许多……”

  她不说下去了,她想到同一些热情的文学家做朋友,那真是幸福的事。

  珊珊却跳起来了:“嘉!你真好。我相信你。我们一同走。我们同做流浪天涯的人吧!”

  信是终于到了,但信上说:

  “近来此地人浮于事,谋事极为困难(朋友中已不乏人,你认识之本德君,亦于昨日抵广州矣),故我等均无法,终日惟有相对闷坐而已。且五人位置,亦甚为难,因教员之聘请,均须取得校董同意,而校董又全为糊涂之资本家,猪而已……”

  丽嘉把几张信纸扯成粉碎,她不屑再给这朋友写信了。

  然而她们不得不想法,不久,便决定了,因为丽嘉的一个女友在上海来信要她去看一看,这女友正在一个无理由的失恋中。丽嘉觉得有安慰她的责任,而珊珊也愿同去,她是听了浮生太太的怂恿,想到S大学去听一点课,据说这学校是很理想很自由的。

  第二章

  一

  到上海是八月末的时候,气候还不很凉,太阳正要下山的时候,丽嘉和珊珊两人所乘的那趟车,已轰然的停止在北火车站了,一切都格外喧哗。她们从那沉闷的车厢跳出时,直像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们想到去年离开这儿的时候了。她们站在船头上,骄傲的摇着手巾,向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那些龌龊的脸,以及一切遗留在记忆里的权势、狡猾、卑鄙告别,她们愿意不要再来了。谁知时间还不到一年,又觉得无路可走一样,又来到这里了。她们带点好奇心,接受了这不堪的嘈嚷,在人堆中挤着向前去,并四处搜求她们要见的人影。忽的,从她们背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呵!珊!”一个白净的女人便跳到珊珊的胸前了。珊珊也握起她的手,端详着那圆的脸,说:“怎么雯姐,你更漂亮年轻了呀!”接着浮生也笑着走拢来。他问她们的行李怎样了,于是她们将一张行李单交给他,而她们便欢笑着走进待车室了。丽嘉第一句便问小宝宝怎样了,乖不乖,因为头次浮生在南京曾告诉她,说小宝宝很像她,尤其那对黑眼最像,时时放出金色的光来。雯便显出母亲的笑,说是睡着了,等下回家便可以看见,她不必说出那小天使的可爱来,她想准可以使她们惊诧而疼爱的。珊珊又去打趣她的旧友。雯颇有点放赖的神情蹲在她身旁了。她正经的说:“珊!你不知道,我想你来,比浮生离开我时想他还厉害,总觉得朋友更使人难忘呢。”于是她们都不言的笑起来了。

  这夜她们便住在浮生的家里,在他们堆满什物的后楼里,抹去了积尘,费了许多力气,才腾出一张摆了不知多少破乱书籍的床。她们谈到三更天才睡,这在浮生真是少有的事,所以一倒下头便发出沉重的鼾声了。

  浮生近来很劳苦,在S大学担任几点钟社会学,这在他不能不算很吃力。他不是苟且的人,所以他备课编讲义的时间是两三倍超过上讲堂的时间,薪水又实在不够用。他参考的书籍又一天一天的觉得太少了,这是不能减省的。而太太也是一天一天觉得所需的多,尤其是关于小孩子的东西,两人常常要为这些事体闹架。譬如太太站在百货公司的帽子部尽瞧,男的却硬拖着她回来了,太太嚷了几个月的要为小宝宝买张摇床,而浮生得了钱,信也不给一个,便换了几本书回来了。太太当时虽不好说什么,然而如此情形一压积多,便总得找机会发泄出来的。所以哪怕是很相爱,但为了这些小事不免要常常反目的。想起往日的日子,却安宁温柔得使人羡慕不止。浮生在编讲义之外,还要翻译点文章,请人到各书铺去卖,想得点钱使太太欢喜,又常常要到他们小组织里去开会,又常要列席S大学的教务会议,因为韦护很看重他。而且学生们又有一起没一起的来找他谈,他总是振起精神陪他们坐,为他们解释问题。他虽说不感困倦,然而一歇下来,便颓然躺着了。他忘了他的第一功课,他将陪太太玩的时间减少得可怕。尤其使太太不满的是他对于小宝宝的冷淡,纵有时看着玩,也显然看得出在勉强敷衍。所以不怕浮生怎样自信,他是爱她的,她是他永久的爱人,然而在雯这方面有时总会感到像有所遗憾,这情形使刚来的两人,一下便看清了。第二天,珊珊劝了他们一些话,请浮生替她办进学校的事,又在学校附近去找房子。房子一下便找好了,是一间小小的亭子间。浮生他们也要搬,便在她们的间壁找好了房子。进学校的手续很简单,只要缴清费用便可随时上课了。

  这些麻烦事,连同帮忙浮生搬家,足足忙了三天。

  二

  一切事情都很妥当了,丽嘉心里却更茫然。这本来都不是为她预备的,她不需要这些。这天,她送珊珊去上课,到大门时,她向珊珊说:

  “小姐,都很好了。你就这样生活吧。我呢,我要离开这里几天。你知道的,我要去看看毓芳了。他们纠葛的事,还不知怎样了呢?”

  珊珊给了她愤怨的一眼:“你总喜欢使人不快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两人上课不更好吗?”

  她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笑了一笑,便快步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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