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页 下页
十七


  时间还有多的时候,她便又要跑到那些大商店去买水果。这里的水果自然是好,可是贵,但她不是计较到一点小数目的人,她便毫不吝惜的命令着望微给钱。望微近来固然是太穷,常常都要走了好远才搭三等电车,不过这种时候大半都是用的她的钱,他纵觉得消耗得太多了一点,也只好不说一句话,一切服从了她。

  后来便走到那顶阔气的影戏馆,他们买了票,从雕饰得很讲究的扶梯上,和站着有漂亮的侍者的门边走到坐位去。这时,她是很快乐了,不必定要电影的开映,也不必定要影片的合意。她花了好多钱,挥霍最能提高虚荣的满足。她现在坐在上海仅有的高贵的娱乐的场所,隔她不远坐了些爱装饰的外国太太,时时送来一些上品的香水的气息。她比她们还美丽,她也不用贱价的化妆品的。有些人还在看她,也看望微,望微是很美的,一种男性的美,他表示出男性的不可动摇的坚毅和不可侮的尊严,她在爱他这点,但他却不漂亮,常常穿得很褴褛,不怕她每次的说,他仍然还是弄不好,他几年来了,一套新衣都没有做过,现在因为更穷了,更没有这希望。她曾经要送他一件比较好点的夹大农,他又拒绝了,实际上他没有夹大衣的必要,也没时间去定衣裳。

  影片开映了,无论影片怎样,她都是满意的,她不是来找那动人的情节的。因为她理想的总比这些更好,她更不须要在这里去找到美国人的思想或艺术,这银幕上的一套,她都是熟悉了的,她若要找到什么思想和艺术,她说她可以去看书的。她完全只为的是享乐。她花了一块钱来看电影,是有八毛花在那些软的椅垫上,放亮的铜栏杆上,天鹅绒的幔帐上,和那悦耳的音乐上。要乡下人才是完全来看电影的。

  望微呢,过去也曾迷恋过这些映画,在许多无聊的时候,他来看过,他要看的是那些浪漫的情节,那些奇突的悲喜剧,还和那些美丽的袒着的半身。现在呢,他很忙,他无情趣来鉴赏这些,而且这些无意义的作品,管你是花费了几百万,几千万的本钱,在他都变成了无聊的东西,有时竟是可痛恨的东西,因为它太容易麻醉人,它给社会的影响,是太坏了。这实在不是他,不是他们一类人所能过目的,这只是资本家的一些无识的太太小姐们的消遣品!然而他为了玛丽,爱他的人,他常忍受了,想起他是常常将她一人很可怜的丢在家里,他只好在这些地方,为她的快乐,委曲着自己算为补偿。

  玩到夜很深了,才回去,玛丽似乎还不够。但看到那疲倦得要死的望微,也只好将那未来的意兴收束着了。望微真是太乏了,眼睛很红,头脑又胀,一身骨头都在痛,到家后总是一倒上床便睡着了,这在玛丽是又稍稍觉得以为遗憾的。

  六

  生活像这样,也算很快乐,不过时间一拖久了,就支持不来,望微是太劳苦了,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睡眠。而玛丽是太空闲了,寂寞使她烦闷,她常常向他说:

  “我觉得过去是太好了,怎么能得你又回到我这里来,永远属于我,但是我想,这只是属于女人们的幻想罢了。唉,望微!我常常一想起我的弱点,女人的弱点,我就会恨起男人们来。”

  望微是知道他们中的不调协的,玛丽若是一个乡下女人,工厂女工,中学学生,那他们是会很相安的,因为那便会只有一种思想,一种人生观,他可以领导她,而她便听从他。可是玛丽只是一种出身在比较有钱的人家,从没有受过一点困难的人,她的聪明只更造成她的骄傲,她的学识却固定了她的处世态度,一种极端享乐的玩世思想。她信仰自己,她不屈服人。有时她是还会更倔强更坚固起来。望微眼看到这危机,像世界经济危机一样的摆在眼前,但他爱玛丽,玛丽第一是毫无瑕疵的美丽,而且她确是聪明,她又有手段,有胆量。她的缺点便是环境太好了,她只耽于一些幻想的美梦里,她不愿接触实际,因为这些都太麻烦,都太劳人,尤其是在她看来是不美,太俗气了。她已经二十岁了,她最要紧的是保留她的年轻,她不愿为一些事来把她的青春抢走了。望微深深的了解这些,他常常都在找挽救的方法,方法用得稍微笨了一点,她便会知道,她便嘲笑了起来,她说:

  “总之,望微!你又白费了,玛丽若要参加革命工作,是会在很早便动手了的,你可以相信我是不会缺少机会的。只是,现在,我不是不相信,我硬有点厌烦这些,你真不必来宣传,而且你,我说在这里,以后看吧,你是一定会牺牲的。唉,这不是值得的事;因为,假使要认真讲起来,你留着是很有作用的。”

  她讲的没有错,她真是有点厌烦这些,她从不曾一次同他谈讲过他工作的事,她不看他拿回来的书报。她整个的情趣都放在她自己的身上,她还看一些小报,那些关于女生皇后的事,那些关于运动选手的事,还有那些关于电影明星,长三妓女的事。望微很不喜欢她这样,有时忍不住也要说她几句:

  “玛丽!这种趣味的享乐,我看也不高明吧!你从前似乎还没有这种倾向。”

  玛丽一定这样答应:

  “只要你在家里,我可以不看这些,我实在太寂寞了,我需要消遣,而你的那些书,却不是消遣的。”

  “那你同我一块儿在外面跑去,好不好,也只当好玩一样?”

  玛丽撇着嘴笑了。

  经过几次的怂恿,玛丽也有点动心了,实在她是太寂寞了。于是有一天望微同着她到一个并不重要的会上去。

  吃过中饭,她便开始打扮,精意的打扮,她料想到会的人,一定都是破烂得很,比望微还可怜,听说这些人都是穷得很的。而她呢,她并不是去骄傲,或炫示,但她要他们惊诧,惊诧她的美丽。她要将那些革命者的头脑扰乱。她很快乐她的这些浪漫的设想,这些设想中的胜利的实现。

  在镜子中来回的照着,竟看不出一点缺点来,她认为满意了。他坐下等,等得非常心焦,直到三点钟的时候望微才气喘嘘嘘的跑回来邀她。她还想再照一次镜,想征得望微对于她的打扮的匠心的赞赏,也没有时间了。望微看到她已穿着停当,只高兴的说:

  “好极了,我还怕你没有预备,好,走吧,我是又迟到了。”

  他忽略了她的衣饰的一切,慌张的便在前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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