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页 下页


  美琳还留在那里一会儿,同适才的主席,便是那在工联会工作的超生,和若泉,还有其他两三个人谈了一会,他们对她都非常亲切和尊重,尤其是一个纱厂的女工特别向她表示好感。她向她说:

  “我们呢是要革命,但是也想学一点我们能懂的文艺,你们文学家呢是也需要革命,所以我们联合起来了。不过我们真没有时间,恐怕总弄不好,过几天我把我写的一点东西给你看看吧,我听超生说,你是个女文学家呢。我也是刚刚学动笔,完全是超生给我的勇气,心里是想得很多,就是写不出来。下星期一能抽空,我还想写一篇工厂通讯,因为若泉说他们要有用呢。”

  美琳说她也不会文学。她还说她也想进工厂去。

  于是那女工便描写着那工厂里的各种苦痛,和列举着一些惨闻,她又说如果美琳真的愿意,她可以想法,不过她担忧若果美琳进去,怕那劳顿和不洁的空气,将马上使她得病。超生也说,进去是容易,而且他希望这社里的一部分知识分子都要进厂去,去了解无产阶级,改变自己的情感,这样,将来才有真的普罗文艺产生。不过他也说恐怕美琳的身体不行。美琳则力辩她可以练习好的。

  因为美琳比较有空闲,她被派定了每天应到机关上去做两个钟头的工,他们留给了她一个地址。还说以后工作时间怕还要加多,因为五月来了,工作要加紧,而且内部马上便要扩大,有许多工人都自愿参加进来,这里需要训练得很。她刚刚跨进来,便负了好重的担子了,她想她应该好好努力。

  一一

  是五月一日的一天了。

  子彬从八点钟失了美琳的时候起便深深的不安着,他问娘姨,娘姨也不知道,他想不出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开始发觉近来她是常常的不在家,而且她没有告诉过他她是到什么地方去,他并且想起她是同他太说得少了。他等了她好久,都不见回来,他生着很大的气,他冲到他书房去,他决定不想这女人的一切了,他要继续他的文章,那已写好了一小部分的文章。他坐到桌边,心总不定得很,他去翻抽屉,蓦然的却现出美琳留给他的一封信。他急急看下去,像恨不得立即便吞灭进去似的看,信是这样清清楚楚的写着:

  子彬:我真不能再隐瞒你了。当你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大约已在大马路上了,这是受了团体的派定,到大马路做××运动去。我想你听了这消息,是不会怎样快乐的,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而且向你解释,因为我原来是很爱你的,一直到现在还是希望你不致对我有误解,所以我现在先作这样一个报告,千万望你想一想,我回来后,我们便可作一次很理性的谈话,我们应该互相很诚恳很深切的批判一下。我确实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一半是关于我自己,一半也是关于你的。现在不多说了。

  美琳 晨留

  子彬呆了半天,连气也叹不出一口来。这不是他的希望,这太出他的意表了。他想起许多不快的消息,他想起许多熟悉的人,他想美琳……唉,这女人,多么温柔的啊,现在也弃掉了他,随着大众跑去了。他呢,空有自负的心,空有自负的才能,但他不能跑去,他成了孤零零的了。他难过,想哭也哭不出,他惨惨的幻想着这时的大马路,他看见许多恐怖和危险,他说不出的彷徨和不安,然而他却不希望美琳会转来,他不愿见她,她带回了许多痛苦给他,还无止的加多,他真不能忍受有这么一个人在同一个屋中呼吸。他发气的将信扯碎了。他最后看见那还只写了薄薄几张的稿纸本大张着口,他无言的,痛恨的却百般悼惜的用力将它关拢了,使劲的摔到抽屉里。他叹出了一口长长的叹息。

  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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