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研究法|蔡元培

美学的研究法

　　摩曼氏主张由四方面研究美学，我前次已经讲到了。但什么样研究呢，再详细点讲一讲。

　　实验美学，是从实验心理学产生的，所以近来实验的结果，为偏于赏鉴家的心理。又因美术的理论，古代早已萌芽，所以近来专门研究美术，要组织美术科学的也颇多。一是偏于主观的，一是偏于客观的，我们要从主客共通的方面作出发点，就是美术家。他所造的美术是客观的；他要造那一种的美术的动机是主观的。我们现在先从美术家的方面来研究，约有六种方法：

　　第一，搜集美术家对于自己著作的说明。《庄子·天下篇》《太史公自序》，都是说明著书的大旨。书画家与人的尺牍，画家自己的题词，多有自己说明作意的。欧洲从文艺中兴时代到今日，文学家、美术家，此类著作很多。

　　第二，询问法。是从美术品中，指出几个重要点，问原著的美术家。摩曼曾与李曼（Hugo Riemann）等用此法询问各音乐家。当然可以应用于他种美术。

　　第三，搜集美术家传记。如《史记》的《屈原传》《司马相如传》、各史的《文苑传》、元史的《工艺传》《书史会要》《画史会要》《画征录》《印人传》等书，文集中文学家、书画家传志，后人所作文学家年谱，都是这一类的材料。

　　第四，美术家心境录。是从美术家的作品上，推求他心理上偏重处。或偏于观照，或偏于思索，或偏于意境，或偏于技巧。文学的研究，有比较用词多寡的，如莎士比亚集中，用词至一万五千，弥尔敦集中所用的，止超过他的半数。中国名人的诗集，多有详注，很可以求出统计的材料。

　　第五，美术家病理录。这是意大利一个病理学家龙伯罗梭（Lombroso）提出来的，很可以作心境录的参证。欧洲文学家如卢梭、尼采等，平时都有病的状态。法国的蒙派松（Maupassant）死的前一年，竟至病狂。近来都有人研究他们的病理。中国如徐渭、金喟等，也是这一类。

　　第六，实验法。这是用同一对象，请多数美术家制作，可以看出各人的偏重点。譬如几个文人同作一个人的传状，几个诗人同赋一处古迹，几个画家同画一时景物，必定各各不同。

　　美术家既需天才，又需学力。天才不高的人，或虽有天才，没有练习美术的机会，都不能成为美术家。但美感是人人同具的。平常人虽然不是美术家，却没有不知道赏鉴美术的。不过赏鉴的程度，高低深浅，种种不同。我们要研究赏鉴家的心理，就比美术家方面的范围广得多了。大约用六种方法：

　　第一，选择法。这是费希耐用过的，但费氏止用在简单的量美上，我们不必以长方形纵横方面长广的比为限。可以用各种形式，如三角形、多边形、圆形、椭圆形等，可用几种形式毗连的配置，可用色彩的映带、声音的连续，可用不同派的图画与雕刻，可用文学家的著作。

　　第二，装置法。这也是费氏用过的。但我们亦不必以十字架为限。可用各种形式不同、色彩不同的片段，凑成最合意的形象，如孩童玩具中，用木块或砖块叠成宫室的样子，也可用多少字集成句子，如文人斗诗牌或集碑字成楹联的样子。

　　第三，用具观察法。这也是费氏用过的，但我们不必以长方形及量美为限。可用于各种用具的形状、颜色及姿势，可用于装饰品，可用于地摊上的花纸，可用于最流行的小说或曲本，可用于最流行的戏剧。

　　第四，表示法。这是用一种对象给人刺激，用极快的□影，看他面貌有何表现，姿态有无改变；或用一种传动与速记的机械，看他的呼吸与脉搏有何等变动；这都是从感情的表示上，用作统计的材料的。如马汀（Martin）女士曾用滑稽画试验，苏尔此（Schalze）教授曾用二十种不同的图画试验学生，都用此法。

　　第五，瞬间试验法。因有一派美学家说美感全由“感情移入”而起；枯尔伯（Kulpe）与戈尔东（Gordon）特用一种美的印象，用极短的时间，刺激受验的人，令他判断，看感情不及移入时，有无快感。

　　第六，间断试验法。因人类对于美术，随时间短长，所感受的状况不同；所以德若埃（Desoie）用此法来试验。如给他看一幅图画，或十秒钟时，或二十秒、三十秒时，即遮住了，问他：“所见的是什么？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想象？”继续的这样试验下去，就可以看出美感的内容与时间很有关系。或念一首诗，念而忽停，停而忽念，问他觉得怎么样。这种试验的结果，知道形象的美术，起初只看到颜色与形式；音乐，止听到节奏与强度。其次，始接触到内容。又其次，始见到表示内容的种类。又其次，始参入个人的联想。

　　人的美感，常因自然景物而起，如山水，如云月，如花草，如虫鸟的鸣声，不但文学家描写得很多，就是普通人，也都有赏玩的习惯。但多数美学家，总是用美术作主要的对象。观念论的黑智尔，与自然论的郎萃（Langl），虽然主义相反，但对于偏重美术的意见完全相同。黑氏的意思：美是观念的显示，这种观念，不是在偶发的、不纯的实物上轻易可以得到的。郎氏的意思：美术都是摹拟自然的，美术的赏玩，是从摹拟上得到一种幻想；在所摹拟的实物上，就没有这种幻想了。维泰绥克（Witasek）说：“我们在自然界接触大与强的印象，如大海的无涯，雷雨的横暴，都杂有非美学的分子。就是纯粹的美景，也有两种美术上的关系；（1）片段的，如霞彩，如山势，如树状等，与美术上单纯的印象、色彩、形式一样。（2）统一的，如风景可摄影、可入画的，我们也已经用美术的条件印证一过，已经看作美术品了。”为这个缘故，所以美学上专从美术作品研究，可以包括自然的美。研究美术，有十种方法：

　　第一，材料的区别。美术家著作，不能不受材料的限制。建筑雕刻上，木材与石材不同。幼稚的石柱、石象，有留存木柱、木象痕迹的，就觉得不美。中国的图画，在纸上、绢上，止能用水彩；外国的油画，在麻布上，止能用油彩。不能用一种眼光去评定他。其他种种不同材料的美术，可以类推。

　　第二，技能的鉴别。同一对象，画的有工有拙，同一曲谱，奏的也有工有拙，这都是技能上的关系。又如全体都工，或有一二点不相称的，是技能不圆到。不是知道这一种美术应具的技能，往往看不出来。

　　第三，意境的鉴别。同是很工的美术，还有高下、雅俗的区别，这是因为意境不同。美术上往往有“因难见巧”的一派。如纤细的刻镂，一象牙球，内分几层，都是刻得剔透玲珑的。或一斜塔，故意把重心置在一边，看是将倒，而永不会倒的。又如文学上的回文诗、和词、步韵、集字、集句等类，虽然极工，不能算很高的美术，就是因为他意境不高。又如高等的美术，不为俗眼所赏，大半是意境不易了悟的缘故。

　　第四，分门的研究。如诗话是研究诗的，书谱、论画等是专门研究书法或图画的。外国研究美术的，或专研建筑，或专研音乐，也是这样。

　　第五，断代的研究。如两汉金石记、南宋院画录等，以一时代为限。外国研究美术的，或专研希腊时代，或专研文学复古时代，或专研现代，也是这样。

　　第六，分族的研究。欧洲有专研中国与日本美术的，有专研究印度美术的，有专研墨西哥或秘鲁美术的。

　　第七，溯原。如德人格罗绥（Grosse）与瑞典人希恒（Hirn）都著有《美术的原始》。

　　第八，进化的观察。西人所著美术史，都用此法。

　　第九，比较。用异民族的美术互相比较，可以求得美术上公例。如谟德（Muth）比较中国古代与日耳曼古代图案，知道动物图案的进步，有一定的程序。

　　第十，综合的研究。如格罗绥著《美术科学的研究》、司马茖（Sihmarsow）著《美术科学的原理》等是。

　　美术进步，虽偏重个性，但个性不能绝对的自由，终不能不受环境的影响。所以不能不研究美的文化。研究的方法，约有五种：

　　第一，民族的关系。照人类学与古物学看起来，各种未开化的民族，虽然环境不同，他们那文化总是相类，所以美术也很相近。到一种程度，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特别发展，所处的地方不同，就努力不同，因而演成各民族的特性，发生各种不同的文化，就有各种不同的美术。不但中国的文化与欧洲不同，所以两方的美术不同，就是欧洲人里面，拉丁族与偷通族、偷通族与斯拉夫族，文化也不尽同，所以美术也不相同。

　　第二，时代的关系。一时代有特别的文化，就有一时代的美术。六朝的文辞与两汉的不同，宋人的图画与唐人的不同，就是这个缘故。欧洲也是这样：文艺中兴时代的美术与中古时代的不同；现代的又与中古时代的不同。而且一时代又常常有一种特占势力的美术：如周朝的彝器，六朝的碑版，唐以后的文学。欧洲也是这样：希腊人是雕刻，文艺中兴时代是图画，现代是文学。

　　第三，宗教的关系。初民的美术常与魔术宗教有关；即文化的民族，也还不免。如周朝尚祖先教，所以彝器特美。六朝及唐崇尚佛教、道教，所以造像、画像多是佛的名义；建筑中最崇闳的，是佛寺、道观。欧洲中古时代最美的建筑，都是礼拜堂，到文艺中兴时代，还是借宗教故事来画当时的人物。

　　第四，教育的关系。中国古代教育，礼、乐并重。后来不重乐了，所以音乐不进步。又如图画及瓷器、刺绣等，虽有一时代曾著特色，但没有专门教育的机关，所以停滞了。欧洲近代各种美术都有教育机关，所以进步很快。且他们科学的教育比我们进步，普通的人对于光线、空气、远景的分别，都很注意，所以美术上也成为公则。我们的教育重模仿古人，重通式，美术也是这样。他们教育上重创造，重发展个性，所以美术上也时创新派，也注重表示个性。

　　第五，都市美化的关系。每一国中，往往有一二都市，作一国美术的中心点。然希腊的雅典，意大利的威尼士、弗罗郎斯、罗马，法国的巴黎，德国的明兴等，固然有自然的美，与宗教上、政治上特别提倡等等因缘，但是这些都市上特别的布置，一定也大有影响。现在欧洲各国，对于各都市，都谋美化。如道路与广场的修饰，建筑的变化，美术馆、音乐场的纵人观听，都有促进美术的大作用。我们还没有很注意的。

　　照上列各种研究法，分门用功，等到材料略告完备了，有人综合起来，就可以建设科学的美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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