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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时局与教育


  ——与《国闻周报》记者的谈话

  (一九二六年二月四日)

  政治问题去国二年余,国中政治变化,至速且多,间于外国报纸电讯中略知梗概,或积一二月读中国报一次。然于最近状况,旅途久稽,知之不详。但余总觉军阀此起彼仆,终无善果,甲方虽因幸运而暂时压抑乙方,然数月之后,又不难重振旗鼓,以为报复,此种循环往复之局,殊非国家人民之福。此后惟盼有真能为国为民、蠲弃私利之军队,出而扫除自私自利之军阀,国家方有安宁之希望。最可叹者,一般政客学者,率欲利用甲军阀打倒乙军阀,掀风作浪,挑拨其间。其实军阀均是一丘之貉,盛衰起伏,罔民则同。故余深冀今后之政客学者,能翻然悔悟,即不能积极造成真正为国为民之军队,以扫荡恶势力,亦当消极的不予军阀以助力。矫除利用军阀之心理,其无形中造福于民不少也。

  至关于政治问题,余殊赞成联省自治之论,此以中国地方之大,人民之众,欲冀一人者出,有征服一切,统一天下,真有河清难俟之慨。无已,则唯有盼各省于小范围之内,如山西之阎锡山埋头自治,就本地财政之收入,以养有预算的有纪律的军队,省自为政,不相侵越,以就政治实业教育上比较其优劣,以为争竞。若论中央政局,无论何种制度,只须各省改革就绪,均无问题。盖委员制者,亦不过行政上之方法,与现今之责任内阁制,初无大异同。但使各省能知自治,军阀之势焰稍□,则召集两议会,一为代表人民的,一为代表地方的,以决其为委员制,为责任内阁制,均无不可。非然者,如今日军阀之干涉中央,举凡阁员重任、税收要津,无不遍插党羽,如直系得势,则直系尽据阁席,奉系得势,则奉系尽据阁席,恶劣之现象,虽求教于世界大政治家,恐亦束手无策也。

  教育问题今日学生界之浮嚣现象,余至不赞成。盖学生究在“学”的时代,不宜多问外事。成年之大学生,普通知识既已充足,使以个人名义,信仰何种主义,发表何种主张,或迫于热心或义务心而不能自遏,以预闻国家社会之事,固未尝不可。但如因少数人信仰某种主义、确定何种主张之故,必强人以同,然后以机关或团体名义,发表意见,不从,或竟出以强迫恫吓之手段,甚有演成武剧者,此则决非吾人所敢苟同。不特此也,尚有十余龄之小学生,知识不充,黑白未知,亦复攘臂终日,由少数操纵其间,任意主张,宁不可笑。余近观欧洲各国,自大战以还,政治经济,亦罅漏百出,虽不乏热心之士,奔走呼号,以解决现实之问题;但终有若干潜心学问之士,埋头研究室内,以谋未来之大计。盖社会上之现实问题,既甚繁复,变化綦多,然亦当知社会生命之悠久而无穷期,苟举当世长幼老少,尽集于解决现实社会问题之途,则社会基础不固,未来之危险,宁可设想耶!且夫共和国家,言论自由与思想自由,尤为绝对之原则。倘欲强人以同,不惜出于恫吓无理之手段,又岂道德之所许,此则深愿教育界同人之深省矣。

  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为余素所服膺者。盖生活平等、教育平等,实为最愉快、最太平之世界。然于如何达到此目的之手段,殊有研究、讨论之余地。以愚观之,克鲁泡特金所持之互助论:一方增进劳工之智识与地位,一方促起资本家之反省,双方互助,逐渐疏浚,以使资本家渐有觉悟,以入作工之途,则社会不致发生急剧之变化,受暴烈之损失,实为最好之方法。若夫马克思所持之阶级争斗论,求效过速。且其立论之根据,必须生产机关已臻完备,徒以支配机关不良而造成之畸形现象,以及确为劳工劳力而不得食,徒为资本家作牛马,与夫教育程度之悬殊,故一改变间即能奏效。俄国生产机关并不完全,然昔贵族专政,贵族教育确甚普及,而终不免于失败。然俄国究为首先试验之国家,徒凭其脑筋中之理想,遭遇失败,原非始料所及。若夫中国,则既有前车之失,又何必重蹈覆辙。且中国之生产机关,远不如俄国之发达,环顾国内,又安有所谓资本家?而教育幼稚,受高等教育能有几人?故即使改变支配机关,其势惟尽驱四万万人同受冻馁而已。且因教育关系,第四阶级中未必悉能了解阶级争斗之真义,乃使一部分信仰主义者,一方压迫资本阶级,使之屈伏;一方压迫第四阶级,强之从同,其为危险,不堪设想。尤有进者,今日之世,国际关系,未能完全脱离,非共产国家之经济侵略,环伺其旁,结果不免于失败。俄国之行新经济政策,亦即基于此种理由。夫以俄国处境,尚不克闭关自守,况以中国之强邻四逼,外货充斥,将步俄国之后尘而不可得。故马克思所主张阶级争斗,绝不适宜于中国也。吾人更有一信念,即以为中国之事,必当由于中国人自己之努力,客卿即赤忱以友谊相援助,然中外历史不同,情形互异,决不能以外国之方法移植中国。譬如俄国贵族专制,压迫平民甚严,而中国则历来未有严重压迫之事,且就今日之现状,正苦中央政府之无权无力也。情形迥异,方法又岂能尽同,况今之所谓客卿,更不免有外交政策杂于其中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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