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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三部曲》总序(5)


  后来我在北平写了《雷》,那时我的心情已有些改变,所以写出来的并不是中篇小说,而且也不是拿那个瘦长的朋友做“模特儿”了。

  德这个人也许是不存在的,像他那样的性格我还没有见过。他虽然也有他的弱点,他虽然不能够固执地拒绝慧的引诱,但是他的勇气,他的热情,就像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没有东西能够阻止它,凡是拦阻它的道路的都会被它毁掉。它的这种爆发的结果会带来它自己的灭亡,但是它绝没有一点顾虑。这就像一些植物不得不开花一样,虽然明知花开以后,死亡就会跟着到来,但是它们仍然不得不开花。

  德这个性格有时叫人害怕,有时叫人爱他。他的那样匆忙的死实在叫人痛惜。慧和影爱他,也是自然的事情。

  德死了。可是他的老鹰一般的影子到现在还在我的原稿纸上面盘旋。我写德时,虽然知道并不是在写那那个粗暴的年轻,朋友,但是我仍然不能不想到他。我不但借用了他的两件事性,而且甚至在小说后面附加了下面的一段后记:提笔时我本来想写一个中篇小说,现在却写成了这个样子。我最不安的是在一种混乱的情形下面枪毙了那个朋友。别的友人读到这篇小说也许会生出种种误会。但那个朋友是能够了解的。我希望将来在一部长篇小说里使他复活起来。

  后来《雷》收进集子里面,这段附记就让我删去了。我已经写了《电》,我拿了那个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

  平心地说起未,德也有点像那个年轻朋友。他有德的长处,也有德的弱点。他有热情,也有勇气。有人害怕他,也有人爱他;有人责骂他,也有人恭维他。但是真正了解他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吧。所以他和许多人做过朋友而终于决裂,但是我们始终不曾吵一次架。自然我也不曾过分地赞扬他。他不是德,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绝不是一个像德那样的极端主义者。

  而且当我写这一段文章的时候,我手边还有他的一封旧信,里面有这样的话:××来信向我诉苦,说她这三个月来为我而肺痛(她原也吐血),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解的字眼警告我:“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可没有责任了,因为我己把我的一切真情给朋友了。”朋友,竟有这样不幸的人间悲剧:我爱##,她却要弄到我吐血。××偷偷地爱我,爱到自己生病,而我竟不知道……德绝不会写出这样的信,方亚丹也不会的。但是我们能够不为这样的信所感动吗?让我祝福我的年轻朋友早日恢复健康,取得自己的幸福吧。

  慧和影这两个女子是存在的,但是我一时指不出她们的真姓名来。有人说慧是某人,影是某人,另一个人的意见又跟第一个人的说法完全不同。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说,我大概把几个人融合在一起,分成两类,写成了两个女子。所以粗略地一看觉得她们像某人和某人,而仔细地一看却又觉得她们跟某人和某人并不相像。

  《雷》在《文学》一卷五号上发表了。过了一个多月我开始为第二卷的《文学》写作长篇小说《电》,打算这样来结束我的《爱情的三部曲》。

  起初我的这部小说的题名是《雪》,写了几章以后才改用了《电》这个名称。为什么要用一个《电》字?我的解释是:“《电》里面的主人公有好几个,而且头绪很多,它很适合《电》这个题目,因为在那里面好像有几股电光接连地在漆黑的天空中闪耀。”

  这部小说是在一个极舒适的环境里写成的。我开始写前面的一小部分时,还住在北平那个新婚的朋友的家里,在那里我得到了一切的方便,可以安心地写文章。后来另一个朋友请我到城外去住。我去了。他在燕京大学当教员,住在曾经做过王府的花园里面。白天人们都到对面的学校本部办公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大花园里,过了三个星期的清闲生活。这其间我还游过一次长城。但是我毫不费力地写完了《电》。

  我说毫不费力,因为我写作时差不多就没有停笔构思。字句从我的自来水笔下面写出来,就像水从喷泉里冒出来那样地自然,容易。但那时候我的激动却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我差不多把整个心灵都放在故事上面了。我所写的人物都在我的脑子里活动起来,他们跟活人完全一样。他们生活,受苦、恋爱、挣扎、欢笑、哭泣以至于死亡。为了他们我就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不是我在写小说,却是他们自己借了我的笔在生活。在那三个星期里面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只看见那一群人。他们永久不息地在我的眼前活动,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

  我的激动,我的痛甘,我的疲倦,恐怕只有那个请我来住在这里写文章的朋友知识。

  我仿佛在参加一场大战。我好象一个将军在调动军队,把我的朋友(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兵卒)一个一个地派遣到永恒里去。我写了雄和志元的处刑,我写了亚丹和敏的奇异的死。

  我写完这部小说,我快要放声哭了。隔岸观火的生活竟然是这么悲痛的。

  小说写成后我先寄了前四章到《文学》的编辑部去,后面的一部分是我自己回上海时带去的。到了上海我才知道小说已经排好两章,但终于因为某种缘故,没有能够发表我便又把小说带到北平。我和朋友们商量了几次,终于决定在《文学季刊》上发表它。

  我把《电》的内容稍微删改了一下。改动的地方很少,不过其中的人物凡是在《雨》和《雷》里面出现过的都被我改了名字,我当时曾作了一个表,现在就把它抄在这里:佩珠——慧珠仁民——仁山志元——志成剑虹——剑峰陈真——天心亚丹——继先影——小影慧——一萍敏——炳碧——碧玉德——宗熊女士——洪女士《电》在《文学季刊》上发表的时候分作了上下两篇。题目改为《龙眼花开的时候》,另外加了一个小题目——一九二五年南国的春天。作者的姓名变成了欧阳镜蓉,的确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在上篇的开始我引用了《新药》《启示录》中的两段话,我又观看,见一片白云彩。在云彩上坐着一位好像人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又有一位天使从殿中出来,向那坐在云彩上的大声喊着说: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那坐在云彩上的便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第十四章第十四至十六节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以前的天和以前的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从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预备好了,好像新妇妆饰好了等候丈夫。我又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上帝的帐幕在人中间。他要和他们同住,他们要作他的民,上帝要亲自和他们同在,作他们的上帝。上帝也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又说:你要写上,因为这些话是可信的,是真实的。

  第二十五章第一至五节

  后面注明:“一九三二年五月于九龙寄寓”。

  在下篇的开始我又从《新约》《约翰福音》里引用了下面的四节:光来到世间,人因为他的行为不好,不爱光,倒爱黑暗……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的行为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第三章第十九、二十节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第八章第十二节

  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若有人听见的我话不遵守,我不来审判他。我来本不是要审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

  第十三章第四十六、四十七节

  我就是复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活着;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第十一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后面加了一个小注:“这后面本来还有一章结尾,现在被作者删去。下篇到这里便算完结。”最后也注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于九龙。”

  这些都不是真话。我故意撒了谎使人不会想到这部小说是我的作品。这种办法在当时似乎是必要的。至少有两三个朋友这样地主张过。至于“结尾”呢,小说本应该有一个结尾,不过我还没有机会把它写出来,写出来也不能担保就可以和读者见面,所以我索性不写了。其实这部小说也可以这样地完结的。也许会有人说不能这样完结。然而生命根本没有完结的时候。个人死了,人类却要长久地活下去。

  我当时要使读者相信欧阳镜蓉是一个生长在闽、粤一带的人,《龙眼花开的时候》是费了一年半以上的时间在九龙写成的一部小说,我甚至用了竟容这个名字写了一篇题作《倘使龙眼花再开时》的散文,叙述他写这部小说的经过。这篇散文我没有编进别的集子里面。但是我很爱它,而且它和《电》也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也把它录在下面:从先施公司出来,伴着方上了去铜锣湾的电车。

  “到上面一层去罢,今天破个例”,我微笑地对方说。

  方知道我的意思,他便不说什么,第一个登上梯子。

  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两个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把肘靠着车窗,看下面的街景。

  “容,你的小说写到多少页了?”方忽然这样地问我。

  “还只有你读过的那些,这几天简直没有动笔,”我不在意地回答,依旧在看下面的街景。

  “你的小说打算发表吗?”

  “我不敢存这个野心,”我一面说,一面掉头惊讶地看他,因为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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