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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三部曲》总序(2)


  我说这三本小书是为我自己写的,这不是夸张的话。我会把它们长久地放在案头,我会反复地翻读它们。因为在这里面我可以找到不少的朋友。我可以说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活动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读它们,就像同许多朋友在一起生活。但是我说朋友,并不是指过去和现在在我周围活动的那些人。固然在这三本书里面我曾经留下一些朋友的纪念。然而我仍旧要说我写小说并不是完全给朋友们写照。

  我固然想把几个敬爱的朋友写下来使他们永远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写这三本小说时却另外有我的预定的计划:我要主要地描写出几个典型,而且使这些典型普遍化,我就不得不创造一些事实。但这并不是说,我从脑子里凭空想出了一些东西。我不过把别人做过的事加在我的朋友们的身上。这也不是说我把他们所已经做过的事如实地写了出来。我不过写:有他们这种性格的人在某一种环境里可能做出来的事情。所以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已经不是我的现实生活里的朋友们了。

  他们是独立的存在。他们成了我的新朋友。他们在我的眼前活动,受苦,哭,笑以至于死亡。我和他们分享这一切的感情。我悲哭他们的死亡。

  陈真仰卧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已经不能够发声,除了那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体。只有他的头还没有改变。黄瘦的脸上涂了一些血迹,眼睛微微闭着,上面失掉了那副宽边眼镜。

  亚丹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半睁开眼睛。他全身染了血。但是嘴唇上留着微笑,好像他还睡在他的蜜蜂和他的小学生的中间。

  一些人围着尸首看。她们也挤进去。无疑地这是敏的脸,虽然是被血染污了,但是脸部的轮廓却能够被她们认出来。身上全是血。一只脚离开了大腿,飞到汽车旁边。

  “敏,这就是你的轮值吧,”慧想说这句话,话没有说出口,她又流出眼泪了。她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地痛过。她仿佛看见那张血脸把口张开,说出话来:“你会常常记着我吗?”

  这全是很简单,很平凡的描写。和这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这种写法不会使读者感动也未可知。但是我写到这些地方的时候,我自己的确流过眼泪。我这样地杀死我的朋友,我的痛苦是很大的,而且因为他们构成了单独的存在,和我的现实生活里面的朋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那么他们以后就不会复活起来,我就永久地失掉他们了。我的损失的确是很大的。

  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写这三本小书时所经历的感情的波动。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下笔时的内心的激斗。

  更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是怎样深切地爱着这些小说里面的人物。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现在我可以把我创作《爱情的三部曲》的经过简单地谈一谈。

  《雾》的写作完全是偶然的。那是一九三一年夏天的事情。

  从这一年起我才开始“正式地”写起小说来,以前我只是在读书、翻译或旅行的余暇写点类似小说的东西。只有这一九三一年的光阴才是完全花在写作上面的。

  那时我住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地方还宽敞,常有朋友来住。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也常来找我。有时我和那个朋友同睡在一张大床上,谈着日本的种种事情,也谈到他过去的恋爱的经验。有一次他到别处去玩了两三天,回来以后人似乎变了样子。他和我谈到他在那个地方的生活。他渐渐地激动起来,他那张满是皱纹的黄瘦的脸也突然显得年轻了。他终于说出了在那里见到一个少女的事情。我也认识那个姑娘。

  第二天他在一些朋友的面前又谈起这件事情。他喝了一点酒,红着脸,说出了闻到姑娘的肉香的故事。这使得那个住在楼上的朋友太太感到了大的兴趣,而快活地大笑了。

  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里。已经过了十点钟,他还是异常兴奋,他把我和另一个朋友拉到虹口去吃日本面。他对于日本面有着特殊的嗜好。我们从虹口一家日本馆子出来,慢慢地走回家。月亮很好,这样的散步是很愉快的。回到家里我们又谈了不少的话,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我上床睡了,那个朋友却不让我闭眼睛,他还絮絮地谈起女人的事情。他平时并不抽烟,这个晚上却接连地抽起纸烟来。我很瞌睡,催他睡觉,他却只顾和我谈话。我没有办法,就扭熄了电灯。但这也不能够减少他的兴致。

  电灯灭了,房里却并不黑暗,月光从外面射进来,把玻璃窗门的影子映在地板上。我借着月光和纸烟头的火光看见了他的面容。他还絮絮地对我赞美那撩人心绪的少女的肌肉香。我已无心听下去了。这个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我很能了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记了一切。

  这个晚上他似乎没有闭过眼睛。以后这件事传出去,楼上的朋友太太就戏谑地给他起了个“肉香”的绰号。

  日子平淡地过去了,我们以为他会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但事实恰跟我们所猜想的完全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位江苏小姐。于是发生了和《雾》的第四章开场时类似的一段谈话。参加的人除了他以外有我,有那个被人一度看作陈真的朋友,还有性格和吴仁民相似的那个朋友。我们谈得很久。

  这次的谈话和小说里的一样,并没有结果。当时我便起了写《雾》的念头。我想写这篇小说,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的性格如实地绘出来给他看,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我在匆忙中写了《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篇小说,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的故事,他很高兴,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写完它。但是《家》的写作占去了我几天的工夫。这其间他到南翔去玩了一趟。在一个星期以后他回到上海来,我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回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他的感情的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色变得愈难看。他想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出了那样的篇页。这在我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开始写《雾》时我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我写下去,憎厌就慢慢地升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个朋友,但是我不能够宽恕他的性格。我写了《雾》,我挖出了一个朋友的心,但是看见这颗心连我自己也禁不住战抖了。

  这个朋友读完我的原稿,生气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无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像有一道幕隔在我们的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抽烟,这时候我们却狂抽起来,烟雾遮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记了这个世界。

  “你不了解我。你不应该这样地写。你应该把它重写过。”

  他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呼声。

  我摇着头痛苦地回答道:“我不能重写。因为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用力地说:“至少有几个地方非修改不可。”他翻开原稿,指出了几个他认为不妥当的地方给我看。

  “好,我试试看。”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也是很困难的。我马上接过了原稿,当着他的面把那几个地方删去了。

  他仍旧不满意,可是他也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对另一个朋友说,我的小说使他失望,他从南翔回来时,本来充满了热情和勇气,可是读到我的小说就突然落到冰窖里面去了。

  他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见黑暗。他找不到一线的希望和光明。

  他甚至想到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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