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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2)


  陈清听见一个“德”字,他再看那个院子,他就明白了。

  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许多年来没有人敢搬进去住,就是在这个地方兵士们枪毙了德。那个时候另一个军阀统治这个城市。如今陈旅长来了,并没有大的改变。压迫一天比一天地厉害。敏似乎就用这个来攻击陈清的乐观的信仰。但是陈清把那个时候他们的情形同现在比较一下,他的乐观反而加强了,他就坚定地回答道:“德,我不会忘记他。你看,我们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

  “然而我们今天又失掉了雄和志元……”敏苦恼地回答,接着他抓起陈清的膀子激动地说:“你想象看,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山岩上,面对着枪孔,等候那一排子弹射过来,下面就是无底的深渊,他们一瞬间就会葬身在那里。他们眼睁睁看着死一步一步走过来。你想象看,他们的心情……血,我的眼睛里全是血。”他的手在陈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动。

  陈清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紧拳头挣扎了许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话:“我们快走吧。”

  “我不去了。”敏忽然动气似地丢开了陈清的膀子。

  “我们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又不去了?”陈清惊讶地望着敏,不了解这个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脸阴沉着,从那张脸上透不出一点消息来。于是敏掉转身子走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陈清追上去一般。

  陈清只得一个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么消息?”慧看见陈清就问,她和碧正在房里低声谈话。

  “我在南大街看见汽车装了他们去,”陈清痛苦地回答。他低下头,不敢看她们的脸。

  “真的?”碧跳起来,她走到陈清的面前追逼似地问,好像一定要看清楚他的脸似的。

  “这个时候已经完了,敏也看见的,”陈清用叹息似的声音回答。

  “他们看见你吗?”

  “他们的汽车很快就过去了,我来不及向他们做一个记号。但是他们很勇敢。”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的。你看见他们脸上有没有伤痕,想来他们一定受过了拷打,”慧关心地说。

  “没有,他们的脸和平常一样,都带着微笑。”陈清又把头低下来,他自己也明白他说的是假话,他在欺骗她们。那浮肿的脸颊,那紫色的迹印,就像烧红了的炭,摆在他的眼前,把他的眼睛烧得痛了。

  一道光在碧的脸上掠过去。慧在房里踱着,她接连地说:“我知道他们会这样,他们会这样。”

  “你骗我。你骗我。”碧已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忽然又站起来大声说。她把锋利的眼光投到陈清的三角脸上面,愤怒地责备他:“我知道他们一定受过拷打。”

  陈清抬起头,用痛苦的眼光回看她,一面说:“碧,这不是一样的吗?现在他们跟我们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

  “我不相信生命会毁灭得这样快。我简直想象不到他们会死。”慧说,她仿佛看见那两张熟识的脸在对着她微笑。

  碧的脸上现出了一阵痛苦的拘挛。她站在陈清的面前,眼睛里冒出火来烧他的脸,她的面容是很可怕的。她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抓她的往后面披的头发,把它们弄成了蓬松的一大堆。她绝望地说:“迟了。我做事太慢了。”声音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的哀号。她记起了在一百三四十年前法国山岳党人德木南被判死刑的时候,他的年轻的妻子露西也曾在街上煽动群众去救她的丈夫。结果两夫妇先后死在断头机上。然而现在太迟了。她走到床前,悲痛地叹一口气,倒在床上。

  “碧,”慧同情地唤了一声,也跑到床前,俯下头去。

  “慧,让我静一会儿,你去同陈清谈正经事情,让我静一会儿,”碧把脸压在叠好的被头上,挥着一只手对慧说。慧答应了一声,就走到桌子前面,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

  陈清背靠桌子站在那里,他惊愕地望着碧。

  “不要紧,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谈正经话吧。”慧指着旁边一个靠墙的方凳,要陈清坐下去。

  “我见过林了。事情很严重。我们里面果然有侦探混进来了,”陈清坐下,严肃地说。

  碧立刻从床上起来,端一个凳子放在他们的中间,坐着听陈清讲话。陈清把关于王能的事情讲了出来。

  “敏住的地方很危险,他应该马上搬家。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的人多,”慧关心地说。

  “我刚才还见过他。他这几天的举动有点古怪。刚才他陪我走了许久,快要走到这里,他忽然转身回去了。”陈清想到敏,就仿佛看见了敏的阴沉的脸,他记起了敏近来的一些话和一些举动,他觉得这些他都不能够了解。

  “他近来很激动。这也不能怪他。近来我们遇到的打击太多了。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烦躁,”慧忧愁地解释道。她却暗暗地想:敏究竟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快到了她的家他又转身回去?

  仁民和佩珠来了。接着贤和亚丹也来了。亚丹手里拿了一包干鱼。

  “我们遇到狗了,”贤张开突出的嘴惊惶地说,众人都屏住呼吸听他讲话。他扑过去抓住佩珠的膀子。

  “一条狗跟着我们咬,”亚丹并不惊慌地叙述道。

  “我起先还不觉得。我和贤从学校出来,后面似乎并没有人,我们也并不注意。大街上人很多,骑楼下面砖砌的柱子上贴着枪毙雄和志元的布告,像是刚贴出来的。每一处都有许多人围着看。贤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我催了他几次他才肯走。我们走不到多久,就觉得后面的脚步声不大对。我侧过头去,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跟在我们后面。他的面孔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那对狡猾的眼睛望着我们。我知道我们被人跟着了。我就暗暗地把贤的膀子一触,给他递了一个眼色。他也明白了。我们再试验一次。我们把脚步放慢一点,那个人也跟着走慢了。我们随后走快一点,后面的脚步也快了。

  “我有点惊慌,但是我在想办法。我就叫贤先走,他果然转弯走了。那个人却跟着我不放。我故意跑进干鱼铺去买鱼,一面偷偷看他怎样。他却站在门口等我,这个笨东西。我又不敢耽搁,害怕他去找了别人来。我匆忙地买好了鱼,拿在手里,又是笑,又是气。我已经想好了另一个办法。我看见斜对角有一大群人围着看布告,就挤进去站了片刻,埋下头溜到骑楼下面,穿过一个两面开门的店铺,连忙走进了旁边一条巷子。我看见他没有跟上来,他还在大街上张望。我就大步走着,再转一个弯,看见没有人,就拼命走快。我摆脱了这条狗,心里真痛快。在这个街口上我才找到了贤。”

  他愈说,愈激动,不时地嘘气,后来就脱下灰布长衫,往床上一掷。他说到最后便带了笑容指着桌上那包干鱼说:“这就是干鱼的来源。”

  他又懊恼地接下去:“可惜是在白天。倘使在晚上,我一定要把这包干鱼对着他的脸丢过去,让他吃点苦头。”

  他的这番话增加了房里的紧张气氛,众人都注意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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