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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2)


  明把仁民看了好一会,好像要认清楚仁民的面貌似的,然后说:“我问你一句话,你比我们知道得多,我读过你的许多书。”他微微一笑,这时候他的声音有些不同了,这里面似乎多了一种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众人也不明白。“我问你在我们中间——爱——我说那恋爱——我们也可以恋爱——和别的人一样吗?”

  失神的眼光哀求地射到仁民的脸上。“我们有没有这——权利?他们说恋爱会——妨害工作——跟革命——冲突。你不要笑我——我始终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很久就想问你。”在这些话里面明把希望和痛苦混在一起,虽然是软弱无力的声音,但是人也可以分辨出来。的确那个问题把明苦恼了许久,他很早就想写信去问仁民,问剑虹。但是他害怕会被人笑,所以他终于没有写信。他把它藏在他的心里一直到现在,这时候他依然不能够得到解答。

  仁民注意地听着,他想不到明会拿这些话问他。这并不是一个难答复的问题。他微笑了。他说:“明,你为什么还想这些事情?你应该多休息你的脑筋,你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你说,你回答我吧,我等了许久了,”明哀求地说。

  仁民沉默了一下,把眼光略略在佩珠的脸上一扫,又看了看慧,他知道慧曾经被一些朋友嘲笑地称做恋爱至上主义者,他也知道慧和好几个男朋友发生过关系。他又看德华,她正把畏怯的眼光向他的脸上射来。他知道德华和明正相爱着。

  他现在明白了:明被一个义务的观念折磨着,用工作折磨自己,用忧郁摧残自己,为的是要消灭那爱的痕迹。这件事情在他看来是很不重要的,然而明为了这个就毁了自己的身体。

  明现在垂死地躺在床上,跟这件事也有关系。仁民想到这里不觉起了痛惜的感情。他痛苦地说:“为什么你要疑惑呢?个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体的幸福冲突的。爱并不是犯罪。在这一点我们跟别的人不能够有大的差别。”

  他觉得对着明他只能够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又明白他这样反复申说下去,也没有用处,因为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想不到一个人会拿一个不必要的义务的观念折磨自己到这样的程度。他痛苦地闭了嘴,又看了看佩珠,她似乎在点头。

  明微微地叹一口气,带了一点欣慰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停了一下他又用更低的声音说:“可惜已经迟了。”他的脸上现出一阵痛苦的拘挛。众人屏住呼吸注意地望着他的挣扎。然而他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衰弱下去了。

  “我们又多献出一个牺牲者了。”敏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就是我们的报酬。我们和平地工作,人家却用武力来对付我们。”

  “敏,这不过是开始呢。你就不能忍耐了?”慧苦恼地说。

  “忍耐。到底要忍耐多久?”敏烦躁地反问道。他停了片刻又说下去:“我并不怕,但是零碎地被人宰割,我是不甘心的。”

  “然而罗马的灭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仁民严肃地说。

  “你以为我们这一点力量就能够毁灭一个势力吗?我不这样想。我们还应该加倍努力。对于目前的灾祸谁也不能够抱怨。”

  他忘记了从前有一个时候他也曾说过不能够忍耐的话,他也曾想过费一天的工夫把整个社会改变了面目。

  “那么要毁灭一个势力,究竟需要多少人牺牲呢?”敏突然向仁民发出这个严厉的质问。他的两只眼睛追逼似地望着仁民的严肃的脸。他的脸上还带着怒容,好像站在面前的就是他的敌人。“那么从现在走到那光明的将来,这条路上究竟需要多少尸首来做脚垫?我们还应该失掉多少个像明这样的朋友?”

  “谁知道。我又不是预言家。”仁民摇摇头,把两只手摊开。他的声音很坚定。

  众人看着敏和仁民,他们不知道在这两个人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们注意地听着他们的问答,因为那两个人所谈的也就是苦恼着他们的心的问题。

  敏烦躁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又站在仁民的面前,激动地说:“我的血每夜每夜都在叫。我知道这是那些朋友的血。他们在唤我。我眼看着好些朋友慷慨地交出了生命。他们为了信仰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不能够再做一个吝啬的人。”

  “并没有谁说你是吝啬的人,”慧在旁边打岔说,她对敏很关心。

  “那么什么时候才轮到我来交出生命呢?”敏侧着脸,苦恼地问题道。他很激动。他又指着床上的明说:“为什么就该轮到他?他是不愿意死的。他刚才还嚷着他不愿意死。”

  “这全是偶然。也许你的轮值明天就到,也许我的轮值明天就到。”慧低声说。她竭力做出冷淡的微笑,好像她对自己的命运并不关心似的。

  “你不觉得等待比任何折磨都更可怕吗?我很早就等着我的轮值。我要找一个痛快的机会把生命交出去,”敏痛苦地说,他伸起一只手用力搔他的头发。

  “敏,不要这样说,”仁民用他的坚定的声音温和地说。

  “一刹那的痛快固然使你自己满足了,可是社会要继续存在下去。它需要勇敢的人长期为它工作。”

  “但是别人不许我们活着给社会尽力。他们会把我们零碎地宰割。和平的工作是没有用的。我不能够坐等灭亡。我要拿起武器,”敏激动地说,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了,他那样锐利地望着仁民,想把仁民的坚定的态度打碎,但是没有用。

  “谁又在坐等灭亡呢?你不看见我们在这里已经有了成绩吗?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错。我们现在不需要暴力。暴力会先毁掉我们自己,”亚丹插进来说。

  “没有一次牺牲是白费的,没有一滴血是白流的。抵抗暴力的武器就只有暴力。”敏走到亚丹的面前,疯狂似地望着他的长脸把这些话用力吐过去。

  慧在旁边微微一笑,但是这笑里含得有苦恼。她温和地望着敏说:“敏,安静些吧,你太激动了。”

  碧走进来,低声说:“这种环境很容易使人激动。”

  佩珠坐在床沿上捏着明的一只手,这些时候都不开口,就静听着他们争论。她忽然用了似乎是平静的声音说:“我们没有理由轻易牺牲。血固然很可宝贵,可是有时候也会蒙住人的眼睛。痛快地交出生命,那是英雄的事业。我们似乎更需要平凡的人。”

  “佩珠说得不错。我们目前更需要的是能够忍耐地、沉默地工作的人,”仁民接着说。

  “你们不了解我的心情,你们全不了解,”敏摇摇头执拗地、苦恼地说。

  “为什么不了解你呢?你的苦恼不就是——”慧正在温和地劝着敏,但是佩珠的悲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佩珠站起来,声音清晰地说:“我们里面又少了一个人了。”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明,”德华唤着就扑过去,俯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

  “记住他是被杀死的,”敏疯狂似地对仁民说,“是零碎地宰割掉的,我刚才就说过。那天人家还欢迎他,说他是一个英雄。以后会哀悼他,说他是一个殉道者。”他似乎带了一点嘲笑的口气。

  “为什么还说这些话?我们的轮值不久就会来的。谁都逃不掉。”志元张开大嘴苦恼地发出粗暴的声音。

  “他不会死,他永远活在我们的中间,”慧接着说,她的眼前仿佛现出明的忧愁的面孔,她的眼睛湿了。

  众人沉默着,都把润湿的眼睛掉向床上看。过了一会,碧走过去,把俯在床上明的脚边哀哭着的贤唤起来,她说:“贤,不要哭了。你马上去把克叫来。你就去,我们早点办好明的事情。”

  贤茫然地站在床前,一面含糊地应着,一面不停地揩眼睛。

  “我去。贤,你就留在这里。”敏抢着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他不等众人说话,便踏着大步往外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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