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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4)


  “毁灭吧,这个世界真是罪恶之窟。那样美丽的女性居然也给它断送了。”他又一次绝望地叫起来。他的声音在黑暗中绝望地抖动着。他自己听见这声音,心里也起了大大的震动。

  他挣扎地自问道:“难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边沿,就要像陈真那样地灭亡,所以连怒吼的力量也没有了吗?……”

  “仁民,你在同哪个说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高志元在床上翻动身子,声音含糊地发出上面的问话。

  吴仁民不回答,只是抚着他的痛得厉害的心。

  “你为什么不睡?已经很迟了,”高志元继续说,便推开薄被坐起来。“空气闷得很,你为什么把窗全关着?”

  “窗都打开了,”吴仁民烦躁地说。

  “那么为什么还是这样闷呢?”高志元苦恼地说。他走下床去扭燃电灯,但是电灯不亮,总开关已经被二房东关上了。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囚笼,哪里有一点自由的空气。”吴仁民依旧烦躁地说话。

  高志元走到窗前把静寂的弄堂和坟墓般的花园望了许久。忽然他把身子紧紧地压在窗台上,用力在那上面揉了几下,口里发出呻吟般的、压榨出来似的声音说:“我的腰又在痛了。我这种痛苦,这种零碎的痛苦,总没有终结的时候。”

  吴仁民掉过头用同情的眼光看这个朋友。他的心痛增加了。在这个环境里他们两个人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他们从前以为自己是代表着世界的正义和真理的唯一力量,是这个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光明。可是如今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这样相信了。他们有什么力量来震动,来破碎,来毁灭这个罪恶世界呢?他们有什么力量来照彻这个黑暗世界呢?他们已经被零碎的痛苦折磨得连怒吼的勇气也没有了。

  “仁民,你把我杀死罢。这种生活我实在不能够忍受下去,”高志元无力地靠着窗台,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他用恳切的声音哀求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用语言表示不出来的深切的悲哀。

  “要我杀死你?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吴仁民恐怖地、痛苦地问道。

  “我的半残废的身体本来就不能够经历激烈的斗争,现在我也没有力量再跟零碎的痛苦斗争了。并不要什么打击,我的病随时都会使我躺下去。”

  “志元,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这样消极?”吴仁民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同情地问道,一面伸出手捏住高志元的一只微微战抖的膀子。

  “你不看见今晚上小川的样子?我希望别人。我相信别人。

  结果只是幻灭。”高志元生气地说。“美丽的幻影都成了过去的陈迹。现实只是一片残酷的黑暗。从这里走到光明的将来,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长的岁月。也许那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够实现的梦,也许人类是被命定了永远在黑暗中互相残杀,也许世界根本就不能够改造。看见小川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对革命也没有把握了。”接着是几声长叹。

  “绝不能够。”吴仁民坚决地说,这是对高志元的前面的话的答复。他走去在桌上摸索到一根纸烟,又擦燃了火柴。一线火光照亮了这个灰暗的房间的一部分,但很快地火光就没有了。火柴头带着烧焦的伤痕,无力地落在地上。接着他的脚就往火柴头上一踩。于是谁也忘记了那根火柴曾经燃烧而照亮房间的事,只有在纸烟头上还燃着红的火。

  “我们的命运也许还不及火柴。火柴烧了自己的身子以后虽然免不掉受人脚踏,但是它究竟曾经照亮了这个房间。而我们呢,我们为理想奋斗,为理想受苦,也许一直到死都没有照亮什么的机会,”高志元依旧呻吟似地说。

  “难道因为这个缘故你就灰心吗?”吴仁民在狂吸了几口纸烟以后突然问道。他不等高志元答话便又接连地冷笑几声,一面大声说:“小川正是剑虹的大弟子,也就是剑虹式的教育的成绩。把一个一个的青年造成了张小川这个样子,剑虹也应该满意了。”

  “这也不能说是剑虹的错,”高志元刚刚说了这一句,却想起今天李剑虹在席上批评吴仁民的话以及他对待张小川和吴仁民的态度,便不再作声了。

  “这也许不是他的错。我看我们民族已经衰老了。像我们这样古老的民族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在我们中间恐怕没有多少活力存在了。所以我们的青年也很脆弱。我们如果得不到新生就会灭亡,灭亡而让地位给别人。我们所预言的黎明一定会到来。我们的理想并不是不可实现的梦。可悲的是我们也许会得不到新生。想到将来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得到自由的幸福,而我们却在灭亡的途中挣扎终于逃不掉悲惨的命运,这真叫人感到痛彻骨髓。真叫人不甘心。也许我们应该灭亡,但是想到我们这许多年的艰苦的奋斗,我们对这个灭亡的命运绝不能甘心。”说到这里吴仁民的声音里差不多要喷出眼泪来了,他便住了口。

  “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们绝不会灭亡。”高志元恼怒地说,“你说,既然我们得不到新生,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努力奋斗?”

  “这就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意义了。即使奋斗的结果依旧不免于灭亡,我们也还应该奋斗。即使我们的面前就是坟墓,然而在进坟墓以前我们还应该尽我们的力量去做一番事业。奋斗的生活毕竟是最美丽的生活,虽然也充满了痛苦。因为害怕灭亡的命运,因为害怕痛苦而选取别的道路,去求暂时的安乐的生活,那是懦夫。我们是生来寻求痛苦的人,我们并不是奢侈品。我们要宝爱痛苦。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一种力量突然鼓舞着吴仁民,使他热烈地、忘了自己地说出上面的一番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热情。

  “你的意思不错:痛苦的确就是我们的力量。然而我不相信——”高志元感动地说。

  “不,那不是我的话,”吴仁民突然改变了声调,烦躁地打岔道。“那是陈真说的,他写在他的日记里面……他是一个说教者,我不是。我决不是说教者。”他说了又拚命地狂吸纸烟,他差不多把烟雾全喷到高志元的脸上。

  “我不是说教者,我不能够一天一天地去敲那迟缓的钟。我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情,即使毁灭世界,毁灭自己——”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把纸烟头掷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踏它。

  高志元也不再说话了。他苦恼地、惊疑地望着吴仁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昏迷,还是清醒的。他只觉得一阵烟雾在他的脸上跑,从烟雾里时时露出一对可怕的、光闪闪的眼睛。

  屋里很沉闷。他的肚皮一阵一阵地痛。一切都死了,只有痛苦没有死。痛苦包围着他们,包围着这个房间,包围着全世界。他不能够抵抗它们的袭击。他只是重复地念着方才吴仁民说过的话:“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

  最后他脸上一亮,又用坚决的语调说:“我要拿痛苦来征服一切,我要做出一番事情。我再不能够这样地生活下去。我不能零碎地杀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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